京城,通惠河码头。
虽然东海大捷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让整座城市都沉浸在一种亢奋的狂欢之中,但这处皇家专用的货运码头,此刻的气氛却显得有些诡异。
几百艘吃水极深的漕运大船,正排着长队靠岸。
只不过,这一次卸下来的货物,并不是百姓们期待的南楚丝绸,也不是堆积如山的精米白面,更不是金灿灿的战利品。
而是一坨坨黑乎乎,软塌塌,表面还泛着油光,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臭味和焦糊味的“烂泥”。
“哎哟,这味儿……这是把南楚的淤泥给运回来了?”
负责搬运的力巴们一个个捏着鼻子,一脸嫌弃。
若不是看在摄政王府给的双倍工钱份上,他们早就把这担子撂挑子了。
在码头的一艘官船甲板上,一位身穿博带大袖,头戴高冠的老者,正用一块熏过香的丝绸手帕死死捂住口鼻,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他是严夫子。
南楚文坛的领袖,享誉天下的当世大儒。
他在南楚灭国后,被叶玄特意点名,“请”到了京城。
此刻,他看着那一船船正在卸货的“黑泥”,眼中满是轻蔑与悲哀。
“粗鄙……简直是粗鄙至极!”
严夫子指着那些货物,对着身边负责押运的天工院年轻工匠痛心疾首地说道:
“老夫本以为大周摄政王乃是一代枭雄,吞并南楚是为了那是锦绣江山,为了那传承千年的文脉。”
“可现在看来……这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乞丐!放着南楚库房里那些价值连城的古玩字画,绝世瓷器不拿,却费尽周折,运回来这些腥臭不堪的污秽之物!”
年轻工匠涨红了脸,想要反驳:“这……这不是污秽!这是殿下点名要的宝贝!叫……叫橡胶!”
“宝贝?”严夫子冷笑一声,拂袖道,“朽木不可雕也!此物腥臭刺鼻,形如烂泥,既不能以此修身养性,又不能以此治国安邦,何宝之有?大周的国格,难道就是这般腥臭吗?”
工匠毕竟是手艺人,哪里说得过这种引经据典的大儒,只能憋得满脸通红,却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
码头上,另一位大人物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去。
户部尚书苏越,此刻正拿着厚厚的一叠运费单据,手抖得像是在弹琵琶。
“败家……太败家了……”
苏越看着那些被搬运下船的黑坨坨,心疼得直嘬牙花子。
“苏大人,这批货入哪个库?”旁边的库官小心翼翼地问道。
“入个屁的库!”苏越忍不住爆了粗口,“这玩意儿这么臭,放进粮仓能把米熏臭了,放进银库能把银子熏黑了!随便找个离京城远点的空地堆着!别熏着城里的百姓!”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叶玄一身便服,在林破虏等人的簇拥下,策马而来。
“殿下!”
苏越像是看到了救星,或者是找到了发泄口,抱着账本就冲了过去,哭丧着脸喊道:
“殿下啊!您可算来了!您看看这笔账吧!”
“为了运这批……这批不知道是什么的‘软泥巴’,咱们少运了整整三十万斤粮食啊!而且这东西死沉死沉的,还要专门做防水,运费比运金子还贵!”
“若是运回来的是铁,是铜,臣也就认了,可这……这玩意儿软趴趴的,盖房子都嫌塌,拿来填坑都嫌臭!咱们是不是……被百越那帮蛮子给骗了?”
严夫子此时也走了下来,他虽然是阶下囚,但一身傲骨(或者说酸腐气)犹在。
他对着叶玄微微拱手,语气中带着几分说教的意味:
“摄政王,老夫听闻,王者之师,当取信于民,当纳天下之精华,如今大周既已入主江南,当广收图书,礼遇士人,以充实国力。”
“可王爷却劳民伤财,运来这些污秽之物,若是传出去,恐让天下读书人耻笑大周……也就是个捡破烂的暴发户罢了。”
叶玄翻身下马。
他没有理会苏越的抱怨,也没有被严夫子的激将法激怒。
他径直走到一堆刚刚卸下来的橡胶原胶旁,这些橡胶经过了初步的熏制和凝固,呈现出一种暗黑色,确实其貌不扬。
叶玄伸出手,用力按了按。
那一块黑胶立刻凹陷下去,但当叶玄的手指松开时,它又迅速有力地弹回了原状。
“捡破烂?”
叶玄笑了。
他转过身,看着那位一脸清高的严夫子,目光落在了严夫子腰间悬挂的那块玉佩上。
那是一块顶级的羊脂白玉,雕工精美,价值连城,也是严夫子身份的象征。
“夫子,借你的宝贝一用。”
叶玄并没有征求他的同意,手腕一抖,直接将那块玉佩扯了下来。
“你!有辱斯文!有辱斯文!”严夫子气得胡子乱颤,“此乃君子之佩……”
叶玄没搭理他,直接将那块价值连城的玉佩,随手扔在了坚硬的青石地面上。
然后,他从旁边一名工匠手里,拿过了一把沉重的铁锤。
“夫子觉得,这玉佩代表了文明,代表了盛世,对吗?”
叶玄高高举起铁锤。
“不——!!”严夫子发出了尖叫。
“砰!”
一声脆响。
铁锤落下,那块精美的羊脂白玉瞬间粉碎,变成了一堆毫无价值的白色粉末和碎渣。
苏越吓得缩了缩脖子,不知道殿下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火。
“你看,它碎了。”
叶玄扔掉锤子,语气平静得可怕:“这就是你们眼中的盛,看起来光鲜亮丽,价值连城,但只要轻轻一碰,它就碎成了渣。”
接着,叶玄弯下腰,捡起那把铁锤。
他走到那块黑乎乎,臭烘烘的橡胶面前。
“现在,看看我的‘破烂’。”
叶玄深吸一口气,运足力气,再次高高举起铁锤,对着那块橡胶狠狠地砸了下去!
这一锤的力量,比刚才砸玉佩时还要大上数倍!
“嘭!!!”
一声沉闷的巨响。
并没有碎片飞溅,也没有粉身碎骨。
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那块橡胶仅仅是向下猛地一缩,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反弹力瞬间爆发!
那把沉重的铁锤竟然被高高地弹了起来,巨大的反震力震得叶玄的虎口发麻,铁锤差点脱手飞出!
而那块橡胶,在承受了如此重击之后,仅仅是表面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白印,随即又恢复了原状,毫发无损。
严夫子惊得张大了嘴巴,连心疼玉佩都忘了。
苏越也不再心疼运费了,他看着那块把铁锤都弹飞的“烂泥”,眼中闪过一丝不可思议。
叶玄扔掉铁锤,弯腰拍了拍那块橡胶,就像是在拍一匹绝世宝马的脊背。
他转过身,举起沾满黑色胶渍的手,面对着码头上成千上万的百姓、官员和工匠。
“严夫子,苏尚书,还有诸位。”
叶玄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历史的厚重感:
“盛世,不是靠这些一碰就碎的玉佩装点出来的。”
“盛世,是靠这种怎么砸都砸不烂,怎么压都压不垮的东西,一点一点撑起来的!”
叶玄指着那堆橡胶:
“你们闻到的是臭味。”
“但孤闻到的……”
叶玄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是钢铁即将咆哮的味道!”
“有了它,我们的蒸汽机将不再漏气!我们的车辆将不再颠簸!我们的战船将不再畏惧风浪!”
“它不是烂泥,它是大周工业巨兽的筋腱!”
叶玄猛地一挥手,下达了最高指令:
“传令!”
“将这些‘黑金’,全部送入天工院甲级密库!列为国家最高机密!”
“少一两,斩!”
“是!!!”
玄甲卫齐声怒吼,迅速上前,将那些刚才还被嫌弃的“烂泥”,像护送稀世珍宝一样护送着离开了码头。
严夫子看着地上的玉碎,又看着远去的车队,眼神迷茫,他隐隐觉得,一个他看不懂,也不再属于他的时代,真的来了。
深夜,天工院。
墨班院长已经三天没合眼了,眼窝深陷。
但在那盏昏黄的油灯下,他的精神却亢奋到了极点。
他手里拿着一把特制的剪刀,像抚摸爱人的皮肤一样,颤抖着抚摸着一块刚刚切割好,圆环状的橡胶垫圈。
这块垫圈的大小,刚好能严丝合缝地嵌入那个巨大的气缸接口。
“终于……”
墨班的声音哽咽,带着一丝疯狂的喜悦:
“终于……能封住那口气了。”
他抬起头,看向面前那台沉寂已久的庞大机器。
“有了西凉的煤做血,有了百越的胶做肉……”
“大周的龙……要抬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