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姑苏的官道,暴雨如注。
天地间仿佛挂起了一道灰色的雨幕,将世界切割得支离破碎。
道路泥泞不堪,每走一步都要拔出带泥的脚掌,但整支队伍的速度却没有丝毫减慢。
没有锣鼓喧天,没有号角激昂。
天地间只有雨声,和数万人踩踏泥水发出的沉闷轰鸣。
这是一支沉默的军队。
叶玄骑在最前方,那件标志性的猩红披风已经被雨水彻底打湿,紧紧贴在漆黑的玄铁战甲上,颜色深得就像是刚刚凝固的血痂。
雨水顺着他的头盔边缘流下,划过他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庞。
道路两旁随处可见被烧毁的村庄余烬,被雨水冲刷得发白的尸骨,还有挂在树上,随着风雨摇晃的残缺尸体。
那是东瀛浪人留下的杰作,是挑衅,也是路标。
每一个经过的玄甲卫,握着刀柄的手都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
而在他们身后,那数万名拿着锄头、镰刀甚至木棍的“民兵”,虽然衣衫褴褛,虽然在寒雨中瑟瑟发抖,但那几万双眼睛里燃烧的火焰,却比这漫天的暴雨还要炽热。
那是一支去索命的队伍。
冤魂在哭嚎,活人在沉默。
沉默,是为了在爆发的那一刻更加震耳欲聋。
姑苏城外,观海崖。
当这支复仇的钢铁洪流终于抵达战场时,所有人却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哪怕是叶玄,看着眼前的景象,眼神也瞬间凝重起来。
姑苏城已经是一片废墟,断壁残垣在雨中显得格外凄凉。
而九鬼嘉隆的舰队并没有停靠在岸边。这个狡猾的海盗头子似乎早有预感,将几百艘巨大的安宅船停泊在距离海岸足有两里的深水区。
海面上灯火通明。
哪怕隔着雨幕,也能隐约听到船上那淫靡的东瀛丝竹声,那是强盗们在享用抢来的美酒和女人。
“轰!轰!”
几声闷响从海上传来。
几枚燃烧着黑色油脂的巨大火球被舰载弩炮抛射而出,划过雨幕,在岸边的沙滩上炸开。
虽然没有伤到人,但那种耀武扬威的姿态却是赤裸裸的羞辱。
“支那的猪猡们!”
九鬼嘉隆站在旗舰高耸的楼船上,拿着一个从大周抢来的大铜喇叭,用生硬的汉话狂笑着喊道:
“你们不是想杀我吗?来啊!有本事骑着马游过来啊!哈哈哈哈!”
“哇呀呀呀!气死我了!!”
林破虏气得眼珠子都要瞪裂了。
他猛地一夹马腹,策马冲下海滩。战马嘶鸣着冲进海浪,但随即被涌来的潮水逼退,四蹄在湿滑的沙子里打滑。
“这水……为何不干!!”
林破虏拔出战刀,疯狂地劈砍着脚下的海水,激起一片片浪花。
这是所有陆军将领的噩梦——看得见,打不着。
哪怕你有千军万马,哪怕你满腔怒火,在这道名为“大海”的天堑面前,也只能无能狂怒。
“破虏,回来。”
一个冰冷的声音穿透了风雨。
叶玄策马走到海滩边,任由海浪打湿马蹄。他看着远处那片灯红酒绿的舰队,眼神冷静得像是在看一群死人。
“还没到拼命的时候,把力气留着,一会儿砍人用。”
他调转马头,回到了一处背风岩石下临时搭建的防雨棚中。
“墨班。”
“老臣在!”墨班抱着一个木箱子跑了过来。
“那块从百越边境找来的‘流泪树’的胶,熬好了吗?”
“熬好了!按照殿下的吩咐,加了硫磺熏烤,又掺了松香,黏性极强,干了之后就像皮子一样,滴水不漏!”
“很好。”
叶玄指着旁边堆放的那几十桶本来准备用来攻城的黑火药,下达了一个足以改变海战规则的命令:
“给它们穿上‘雨衣’。”
“用橡胶把木桶彻底封死,只留引信口。引信要用特制的慢燃香,外面套上涂了胶的竹管防水。”
叶玄看着墨班,又看了看旁边那一群眼睛通红的将领:
“既然我们的骑兵过不去,那就让火药……游过去。”
港口侧面,一片暗礁丛生的隐蔽海湾。
深夜,雨势稍歇,但海浪依旧汹涌。
“谁熟水性?”
叶玄刚问出这句话,还没等玄甲卫挑选,人群中就站出来了几百个黑瘦的身影。
他们不是士兵,是渔民。是姑苏城幸存下来的、家破人亡的渔民。
“王爷!俺们去!”
一个瘸了一条腿的渔夫头领,噗通一声跪在泥水里,声音哽咽:
“俺们的船被这群畜生烧了,老婆孩子也被糟蹋了……俺们这辈子没别的本事,就会潜水摸鱼,王爷只要能给俺们报仇,俺们这就把这条命赔给他们!”
“求王爷成全!!”几百名渔民齐声磕头。
叶玄看着这群复仇者,沉默了片刻,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
“好,大周,谢过诸位义士。”
一炷香后。
墨班带着工匠,给每个渔民分发了一个用橡胶密封好的**“水雷桶”**。桶底下挂了坠石(控制悬浮深度),桶上插着一根长长的竹管(简易呼吸管)。
没有壮行酒,因为酒会让人体温流失过快。
只有叶玄亲自递给他们的一把把锋利的短匕首,那是用来割断敌船锚绳的。
“去吧。”
几百个黑影,口中含着竹管,怀里抱着足以炸碎巨石的火药桶,像幽灵一样,无声无息地滑入了冰冷刺骨的海水中。
他们不需要光,仇恨就是最好的导航。
他们推着死亡,在怒涛之下潜行,游向那片还在载歌载舞、仿佛天堂般的舰队。
悬崖之上。
叶玄负手而立,任由海风吹乱他的发丝。
他看着远处旗舰上那隐约可见的人影,看着九鬼嘉隆还在举杯痛饮,看着那些浪人还在狂欢作乐。
他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块怀表,看着指针一下一下地跳动。
“笑吧。”
叶玄轻声自语,声音随着海风飘散:
“这是你们……最后的狂欢。”
漆黑的水面之下,几百个黑影已经悄无声息地接近了敌船庞大的龙骨。
一只只粗糙的大手拔掉了防水竹管的塞子。
微弱的火花在厚厚的防水胶层里闪烁了一下,点燃了那根通往毁灭的引信。
“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