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南的秋晨,雾气如同乳白色的纱幔,缠绕在青翠的山峦之间,迟迟不肯散去。林秋月诊所那扇薄薄的木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她端着半盆昨夜用艾草熬过的温水,泼在门前的石阶上。清苦的草药味短暂驱散了潮湿的霉气,也昭示着这间位于小镇边缘、只有一明一暗两间屋子的“林氏女医诊所”,又开始了新一天的运转。
这里与上海博济医院窗明几净、器械闪亮的“女科”诊室,恍若两个世界。诊室兼药房的外间,靠墙摆着一个简陋的木架,上面分门别类放着有限的几十种常用西药和中成药,以及一些用陶罐、纸包分装的中草药。一张旧书桌充当诊案,上面放着听诊器、血压计、几把止血钳、剪刀和一个用了多年的出诊箱。里间是检查兼治疗室,只有一张铺着粗布单的木板床,一个洗手盆架,墙上挂着人体经络图和几张陈婉如寄来的妇婴保健图解。唯一的“现代”器械,是林秋月用节省了许久的钱,托人从芜湖买来的一个老式手提式消毒锅和一套基础助产器械。
然而,就是这样一处简陋所在,对于方圆几十里山乡的妇女而言,却不亚于荒漠中的甘泉。林秋月回乡行医已近两年,最初的冷遇与怀疑,已被越来越多的信任所取代。她的病人,从最初羞于启齿的农妇,到抱着发烧孩童焦急的母亲,再到被搀扶而来的白发老妪。她的角色,也早已超越了单纯的开方抓药、打针接生的“医生”。
“林先生!林先生在家吗?”一个带着哭腔的喊声穿透晨雾,一个头上包着蓝布头巾、裤脚沾满泥点的年轻妇人,抱着一个裹在襁褓里、哭声微弱的婴儿,踉跄着冲到门口。
林秋月立刻放下手中的抹布:“刘家嫂子?快进来!孩子怎么了?”
妇人急得语无伦次:“烧!烫得跟火炭似的!昨晚开始,喂奶也不吃,就是哭,哭得都没声了……他奶奶说要‘喊魂’,我不放心,抱来给您瞧瞧!”
林秋月接过婴儿,触手果然滚烫。她迅速将孩子放在诊床上,解开襁褓,仔细检查。孩子面色潮红,呼吸急促,前囟门微微凹陷,伴有腹泻痕迹。她用体温计测量,高烧近四十度。听诊心肺,呼吸音粗,心率极快。
“脱水,高热,很可能有肺炎或急性肠炎。”林秋月心头一紧,乡村婴幼儿最怕这种急症。她一边用温水给孩子做物理降温,一边迅速配了退热和抗感染的药粉,用温水化开,用小勺一点点耐心喂服。随后,她取出针灸针,在孩子少商、商阳等穴位施以浅刺放血,以辅助泻热。
“嫂子,孩子病得重,光吃药退烧不够,得想办法补液体。”林秋月看着妇人茫然又惶恐的脸,知道跟她解释“脱水”、“电解质”无异于天书。她转身从里屋拿出一个干净的瓷碗和一小包盐、一小包糖,“你记住,回去就用凉白开,放一点点盐,一点点糖,化成淡淡的甜盐水,只要孩子醒着,就用小勺慢慢喂,一次一两勺,隔一会儿就喂。能喝进去,命就保下一大半。今晚尤其要守着他,要是烧不退,或者出现抽搐、昏睡,不管多晚,立刻再来叫我!”
她将配好的几天药包好,仔细写下服法,又示范了一遍喂水的方法,直到妇人点头表示记住,才稍稍放心。妇人千恩万谢,留下十几个鸡蛋作为诊金——这在乡下已是厚礼。林秋月推辞不过,收下鸡蛋,心里盘算着正好给隔壁卧床的吴婆婆补补身子。
送走刘家嫂子,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一位老熟人——镇西头的王婶,挎着个小竹篮,悄悄走了进来。她不是来看急病的,而是每月一次的“例行检查”。王婶早年生育过多,落下严重的子宫脱垂和漏尿的毛病,苦不堪言又羞于对人言,直到林秋月来到这里。
“林先生,这个月好多了,您教的那个提肛的动作,我天天做,好像有点劲儿了。”王婶小声说,脸上带着感激的笑。
林秋月为她做了检查,确实有所改善。她重新调整了补中益气的中药丸剂,又教了她几个简单的穴位按摩。“婶子,要坚持。这不是丑病,是身子亏了,慢慢养能好。下次赶集,让您家闺女来一趟,我教她认几个字,顺便也跟她讲讲,将来自己要注意。”
这就是林秋月日常的诊疗。她不仅治病,更像一个全科的家庭健康顾问,从新生儿护理到老年慢性病调理,从急症处理到妇女隐疾的长期管理,她都得管,也都尽力去管。药品和器械的匮乏,逼得她最大限度地发挥中医简便验廉的优势,将陈婉如教导的针灸、艾灸、刮痧、穴位按摩等方法运用得越发纯熟,也逼得她将有限的西药用在最关键的刀刃上。
然而,最让她感到无力的,往往不是疾病本身,而是疾病背后那堵厚重的、由无知和蒙昧砌成的墙。她见过太多因相信“月子病非得再坐一次月子才能好”而延误治疗的产妇,见过太多用香灰、符水给孩子治病的父母,见过太多认为妇科病是“脏病”、“晦气”而默默忍受直至酿成重疾的妇人。
那个未能救活的难产婴儿,始终是她心中的一根刺。她也逐渐明白,单靠她一个人、一间诊所,能救治的生命有限。若不改变这片土壤,类似的悲剧还会一再上演。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日益清晰:要真正守护这些妇女的健康,必须让她们自己先“醒来”,掌握最起码的知识。她想起了博济“女科”的宣教手册,想起了陈婉如老师强调的“预防”和“早诊”。在这里,宣教不能停留在发几张纸,因为很多人根本不识字。
于是,在一个冬日的午后,当几位相熟的妇女来诊所抓药、闲聊时,林秋月试探着提出了一个想法:“婶子、嫂子们,反正冬日农闲,晚上闲着也是闲着。要不……咱们凑在一起,我教大伙儿认几个字?也不用多,先认自己的名字,认‘男’、‘女’,认‘病’、‘药’,再学学怎么看看简单的体温表,怎么给孩子喂药不退热怎么办。就当……就当听个闲篇儿?”
妇女们面面相觑,既好奇又畏缩。识字?那是男娃和有钱人家小姐的事。她们这些围着灶台、田埂转了大半辈子的妇人,还能学认字?
最终,还是性格泼辣的张家媳妇打破了沉默:“学!为啥不学?林先生是见过大世面的,她肯教,俺就学!认了字,至少去镇上卖山货,不怕人家在秤上懵俺!”
就这样,一个最初只有四五个人的“妇女识字班”,在诊所那间点着油灯的狭小外间,悄然开课了。没有课本,林秋月就用烧黑的树枝在石板上写,从最常用的字开始,联系日常生活。“口”、“手”、“足”、“米”、“油”、“盐”、“病”、“痛”、“医”、“药”。她教得耐心,妇女们学得认真又充满乐趣,常常为某个字的写法笑得前仰后合。
识字只是第一步。林秋月巧妙地将基本的卫生保健知识融入识字教学中。教“水”字,就讲为什么要喝烧开的水;教“洗”字,就演示正确的洗手方法,强调饭前便后要洗手;教“孩”字,就讲新生儿护理、常见病的识别和应急处理;教“女”字,就大大方方地讲月经卫生、孕期注意事项、产后护理,打破那些流传已久的禁忌和迷信。
她将自己从博济带来的、陈婉如寄来的那些图解,一张张解释给她们听。用最直白的话告诉她们:非经期出血要警惕,白带颜色气味不对可能是病,肚子里的硬块不是“气鼓”要早点看,生孩子遇到“脚先出来”或流血不止要立刻叫人、找医生……
起初,这些内容让妇女们面红耳赤,窃窃私语。但林秋月平静而坦诚的态度,以及她治愈过许多类似病患的事实,逐渐打消了她们的羞耻。她们开始意识到,这些话题并非肮脏可耻,而是关乎自身健康和性命安危的大事。识字班的成员,慢慢增加到了十多人,甚至吸引了一两位较为开明的年轻姑娘。
林秋月的角色,悄然发生着变化。她不仅是“林先生”、“林医生”,更成了这些乡村妇女眼中可以信赖的“先生”(老师),一个为她们打开一扇小小窗户、让光和新鲜空气透进来的人。她们不仅来这里看病、识字,也开始向她倾诉生活的苦闷、婆媳的纷争、对儿女的期盼。那间简陋的诊所,成了她们短暂摆脱劳作与束缚、获取知识、交流心声、甚至获得一丝精神慰藉的宝贵空间。
一天傍晚,识字班结束后,年轻的李家媳妇磨蹭着没走,等别人都离开了,才红着脸,极小声音地对林秋月说:“林先生……您上次讲的那个,月事不准,还肚子疼……我,我好像就是。我以前娘说,嫁了人就好了,可这都两年了……”
林秋月温和地拉着她坐下,详细问诊检查,诊断为原发性痛经伴有轻度宫寒。她开了温经散寒的中药,教了她经期保暖和穴位按摩的方法。临走时,李家媳妇忽然低声说:“先生,谢谢您。不只是为看病……是谢谢您让俺觉得,俺的身子,俺自己也当回事儿了。”
这句话,让林秋月怔了许久,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也感到肩上的责任更重了。她意识到,她所做的,或许比治好几个病人意义更为深远。她不仅在治疗疾病,更在一点一滴地帮助这些女性建立自我认知,唤醒她们对自己身体和健康的权利意识。这种意识的萌芽,如同石缝中钻出的草芽,微弱却蕴含着冲破板结土壤的顽强生命力。
夜深了,山风穿过板壁的缝隙,带来阵阵寒意。林秋月就着油灯,给陈婉如写信。她详细汇报了近期的病例,请教了几个疑难问题,然后,她用激动的笔触描述了她的“识字班”和妇女们的变化:
“……老师,您常说‘预防’和‘早诊’。在这里,我越发觉得,比预防疾病更根本的,是预防‘蒙昧’。当她们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当她们将基本的生理现象视为羞耻或晦气,当她们把健康的决定权交给神佛或陈规陋习时,疾病就有了最肥沃的土壤。教她们识字,也许并不能让她们立刻成为‘文化人’,但至少给了她们一把钥匙,去打开一扇了解自己、关注自身的门。当张家嫂子能看懂药包上的字,当李家媳妇能说出自己哪里不舒服而不是笼统地说‘肚子疼’,当王婶敢跟女儿讲要注意卫生时,我觉得,我们‘女科’的灯,才算真正照到了这山坳坳里最暗的角落……”
“我知道,这只是开始,力量微薄。但看到她们眼中渐渐亮起的光,我觉得,这条路,再难也要走下去。我不是一个人,想到老师您在远方,想到还有那么多同学在不同的地方努力,我就觉得有使不完的劲儿。”
信写完了,油灯也快燃尽。林秋月吹熄灯,窗外,月色清冷,山影巍峨。在这片沉寂的土地上,她这间小小的诊所,和她所点燃的那一点知识的星火,正以一种缓慢却不可阻挡的方式,改变着一些东西。乡村的女医,在这里,真正成为了医者与启蒙者的合一,用双肩担负起解除病痛与启迪心智的双重使命。前路依然漫长,但每一步,都走得踏实而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