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督府内,那张象征着百年权力的橡木长桌,此刻成了清点财物的算盘。
曾经不可一世的葡萄牙议员们,如今像一群被拔了毛的公鸡,垂头丧气地坐在桌边。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大秦的书记官,拿着账本,用一支细细的毛笔,冷静地清算着他们每一个人的家产。
黄金、白银、香料、丝绸、庄园、船只……每一笔,都被清晰地记录在案,折算成白银,用以抵扣那二十万两的“军事开销和历史欠款”。
姜涛没有坐在主位上,他搬了把椅子,坐在门边,手里捧着一杯从总督酒窖里“借”来的葡萄酒,慢悠悠地品着。
他身前,曾经的澳门总督马斯卡雷尼亚斯,已经穿好了衣服,但那张肥胖的脸,比他赤身裸体时还要苍白。
“姜……姜大人,”马斯卡雷尼亚斯的声音干涩而沙哑,“我们的钱……可以赔偿。所有的钱都可以。但是,您真的要和荷兰人开战吗?”
他问得小心翼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姜涛晃了晃酒杯,殷红的酒液在杯壁上挂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总督阁下,这不是赔偿,是清算。”他纠正道,“另外,不是我们要和他们开战,是他们已经打到了我们家门口。”
“可……可是他们的战船,非常强大。”马斯卡雷尼亚斯咽了口唾沫,“他们有三级战列舰,每一艘都有超过七十门重炮,船身坚固,我们的卡隆炮都很难击穿。而大秦的水师……”
他没敢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你们的木头福船,根本不是对手。
“所以呢?”姜涛抬眼看他,眼神平静无波。
“我……我们和荷兰人斗了一辈子,对他们了如指掌。”马斯卡雷尼亚斯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身体微微前倾,“他们的舰队部署,他们的船只数量,他们在热兰遮城的防御工事,甚至……他们舰队指挥官范德兰的性格,我们都知道!”
“我们可以把这些都告诉您!只求……只求大秦皇帝陛下,能保留我们最基本的体面,和一点……一点点赖以生存的财产。”
总督阁下终于露出了商人的本来面目。
周围的议员们也纷纷抬起头,眼中燃起一丝希望。
这是他们现在唯一有价值的筹码了。
姜涛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慢步走到马斯卡雷尼亚斯面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肥胖的葡萄牙人。
马斯卡雷尼亚斯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东方人,下一刻会做出什么决定。
“总督阁下。”姜涛终于开口了,“你似乎还没明白自己的处境。”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桌上那本厚厚的账册。
“你们的财产,已经是大秦的了。这是你们为过去一百年的傲慢,付出的代价。”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你们的自由,现在也握在我们手里。什么时候放你们走,或者说,用什么价格让你们的国王来赎,这得看我们皇帝陛下的心情。”
马斯卡雷尼亚斯的脸色又白了一分。
“至于你说的那些情报……”姜涛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半点温度,“那不是你们用来讨价还价的筹码,而是你们用来换取‘体面’和‘生存’的东西。”
他俯下身,凑到马斯卡雷尼亚斯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写下来。写得越详细,你们在这里的日子,就过得越体面。写得越有价值,你们将来能活着回到里斯本的机会,就越大。”
“懂了吗?我的……总督先生。”
马斯卡雷尼亚斯浑身一颤,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彻底瘫在了椅子上。
他明白了。
对方根本就没想过要和他谈判。
从头到尾,这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勒索。
不,甚至连勒索都算不上,这只是胜利者在收取自己的战利品。
半个时辰后,一份由书记官卡洛斯亲笔记录,由马斯卡雷尼亚斯和所有议员画押确认的,关于荷兰东印度公司在远东地区最详尽的军事情报,被整整齐齐地摆在了姜涛的桌上。
上面详细记录了荷兰联合舰队的构成:三艘主力三级战列舰,五艘四级巡防舰,以及超过二十艘武装商船。
每艘船的火炮数量、船员编制、航速、吃水深度……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还有盘踞在宝岛的荷兰人兵力部署:热兰遮城与普罗民遮城的驻军数量,炮台位置,火力死角,换防时间,甚至连守军的饮水来源,都被标注了出来。
“很好。”姜涛拿起那份情报,满意地点了点头,“卡洛斯先生的字写得很漂亮。”
他转身对身后的护卫说道:“派人把这份东西,用最快的船,送到福建,交给郑大都督。告诉他,这是香山澳的朋友们,送给他的一点‘见面礼’。”
……
与此同时,福建,厦门港。
靖海大都督府内,郑成功身披甲胄,正对着一幅巨大的海图凝神不语。
图上,从福建沿海到澎湖,再到整个宝岛,所有的岛屿、暗礁、洋流,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只是,在代表热兰遮城的位置,被他用朱砂笔画了一个沉重的圆圈。
“大都督。”一名亲兵从门外走入,呈上一封用蜜蜡封口的信件,“东海伯府,从安平送来的密信。”
郑成功眼皮动了动。
东海伯,是他父亲郑芝龙的封号。
郑家选择大秦,陈海自然也得有所表示,虽然不及前明等爵位尊贵,但实打实的权力和利益,可是要比前明要多,这点郑家比谁都清楚。
郑芝龙当初还向陈海谢恩,陈海说了一句让郑之龙不明白的话。
要谢,还是多谢你生了一个好儿子吧。
郑芝龙自然不明白原由。
而此时。
郑成功接过信,没有立刻拆开,只是用手指摩挲着上面熟悉的家族火漆印记。
自从上次在金銮殿上,皇帝陈海给了他整合郑家势力的许可后,这是他第一次收到来自父亲的“正式”回信。
关系很微妙。
郑芝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投机者,一个纵横四海的枭雄。
他降清,又与大秦眉来眼去,心中唯一信奉的,只有利益。
而郑成功,虽然继承了父亲的海洋天赋,骨子里却流淌着文人的血,讲究忠义与规矩。
这也是他当初毅然与父亲决裂,坚持抗清的原因。
如今,在那个年轻皇帝的撮合下,父子二人,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再次站在了同一阵线上。
拆开信封,抽出信纸。
信上的字迹,依旧是那么龙飞凤舞,霸气十足。
信的内容不长,没有一句嘘寒问暖的家常话,通篇都是干货。
郑芝龙告诉他,郑家在宝岛南部的商站网络依旧在运转,那些商人和掌柜,都是郑家的老人,对他这个“大公子”忠心耿耿。
他们可以提供荷兰人的内部消息,甚至在关键时刻,可以煽动被荷兰人压迫的汉人垦殖户,作为内应。
信中还提到,荷兰人的战船虽利,但船体沉重,吃水深,在宝岛周围许多水浅的航道和港湾,行动会受到很大限制。
而郑家的那些吃水浅、速度快的单桅快船,可以在那些海域自由穿梭。
最后,郑芝龙提醒他,季风马上要转向了。
对于熟悉这片海洋的人来说,风,是比炮火更重要的武器。
郑成功将信纸凑到烛火上,看着它慢慢化为灰烬。
“大都督,”身边的副将低声问道,“老……东海伯他……”
“他给了我们一张渔网。”郑成功淡淡地说道,目光重新落回海图上。
一张由无数商站、人脉、和几十年航海经验编织而成的渔网。
但他知道,这张网,还不足以捕获荷兰人那几头钢铁巨鲨。
网,还需要更坚韧的绳结。
就在这时,门外再次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带着一身海水的咸湿气息,冲了进来,单膝跪地。
“启禀大都督!香山澳八百里加急!”
信使高高举起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铁管。
郑成功的瞳孔猛地一缩。
当那份来自葡萄牙人的详尽情报,与郑芝龙信中的信息,一同摆在他的海图上时。
郑成功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
如果说,郑家的情报是一张深入宝岛内部的细密渔网。
那么,姜涛送来的这份情报,就是一把锋利无比的杀鱼刀!
荷兰舰队的每一个弱点,宝岛防御的每一个缺口,在这一刻,都清晰地暴露在了他的眼前。
两份情报相互印证,相互补充,拼凑出了一幅完整的、关于他敌人的精确画像。
郑成功的手指,在海图上缓缓划过。
从热兰遮城,到澎湖水道,再到福建沿海。
他仿佛已经看到,那些悬挂着三色旗的巨舰,正在自己的航线上,一步步驶入那张由他亲手布下的天罗地网。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了帅府的屋顶,望向了漆黑的夜空。
海风,似乎真的要变向了。
“传令。”
郑成功的声音,平静而清晰。
“命水师各部,三日内完成所有战备。补充淡水、弹药,检查船体。”
他顿了顿,手指重重地落在了海图上,澎湖水道的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三日后,季风转向。”
“全军,出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