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的门在姜涛身后关上,将灼热的阳光与他淡然的背影一并隔绝在外。
门内,死一样的寂静被一声猛烈的巨响打破。
“砰!”
肥胖的澳门总督马斯卡雷尼亚斯一拳砸在厚重的橡木长桌上,满桌的银质餐具都跳了起来。
他通红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用葡萄牙语咆哮着,唾沫星子喷得老远。
“Insolente!Arrogante!无礼!傲慢!”
“一个野蛮人的使者!他竟敢这么跟我说话!他以为他是谁?教皇吗!”
书记官卡洛斯连忙用手帕擦了擦脸,小心翼翼地劝道:“总督阁下,请息怒。他说……他把荷兰人的使者关进了广州的死牢。”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让马斯卡雷尼亚斯的怒火稍稍一滞。
“荷兰人?”他喘着粗气,“那群唯利是图的异教徒,他们怎么会……”
“总督阁下,”另一位议员,一个精瘦的商人,面色凝重地开口,“我们都听说了,荷兰东印度公司正在福建沿海和那个新的大秦朝廷开战。看来,是真的。”
“所以呢?”马斯卡雷尼亚斯粗暴地打断他,“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正好让这群野蛮人和荷兰人狗咬狗!我们正好坐收渔利!”
“可他们抓了荷兰的使者!”卡洛斯强调道,“这意味着,这个大秦的皇帝,根本不在乎什么外交惯例。他是个疯子,一个不按规矩出牌的疯子!”
议事厅里再次陷入沉默。
在远东,他们这些殖民者之间虽然打得你死我活,但都默契地遵守着一些欧洲的“体面”规则,比如,不杀使者。
可这个大秦皇帝,显然不想玩他们的游戏。
“他想要十万两白银,还想拆了我们的炮台?”一个留着夸张卷发的议员冷笑道,“他的脑子是被驴踢了吗?我们在这里经营了一百年!大三巴的炮口可不是摆设!”
“没错!”马斯卡雷尼亚斯像是找到了主心骨,重新挺起胸膛,“他以为我们是吓大的?传我的命令,把那个叫姜涛的使者和他的人,全都抓起来!吊死在码头的旗杆上!让那个大秦皇帝看看,惹怒葡萄牙雄狮的下场!”
“阁下,万万不可!”卡洛斯大惊失色,“我们对这个大秦朝廷一无所知!如果贸然动手……”
“怕什么!”马斯卡雷尼亚斯大手一挥,“他们那些破烂的福船,连荷兰人的三级战列舰的边都摸不到!我们有坚固的棱堡,有从欧洲运来的最新式的大炮!他们拿什么来攻打我们?”
就在这时,议事厅的门被猛地撞开,一名卫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上气不接下气。
“总……总督阁下!不好了!”
“慌什么!”马斯卡雷尼亚斯不满地呵斥。
“城外……城外来了军队!”卫兵指着北边的方向,声音都在发颤,“就在莲花茎关闸外面的山坡上!好多人!”
“军队?”马斯卡雷尼亚斯皱起眉头,“明朝的残兵败将?他们还敢来送死?”
“不……不是!”卫兵拼命摇头,“他们的军服是黑色的,军容整齐,队列……队列就像用尺子画出来的一样!他们……他们正在安营扎寨!”
议事厅里的众人脸色齐齐一变。
马斯卡雷尼亚斯快步走到窗边,举起单筒望远镜朝北边望去。
视野里,远处原本空旷的山坡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军营。
无数黑色的人影在其中穿梭,动作迅速而有序,没有丝毫喧哗。一面巨大的黑色龙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那股肃杀之气,隔着这么远,似乎都能穿透镜片,刺痛他的眼睛。
这绝不是他印象中那些懒散混乱、不堪一击的明朝官军!
“还有,”另一名负责港口警戒的军官也冲了进来,神色同样惊惶,“总督阁下,刚刚离港的那艘秦国使船……有问题!”
“什么问题?”
“船上的伪装布被扯下来了!两侧……两侧各有十二门火炮!炮口又黑又粗,比我们守备炮台上的卡隆炮看起来还要吓人!”
“什么?!”
如果说山上的军队只是让他感到了威胁,那这艘武装到牙齿的战船,则让他感到了一股寒意。
那个叫姜涛的使者,根本不是来谈判的。
他是带着刀,直接来收账的。
“派人……派人去把他们赶走!”马斯卡雷尼亚斯色厉内荏地喊道。
“阁下,”卡洛斯苦涩地摇了摇头,“我们城里只有不到八百名士兵,还要分守各个炮台和堡垒。山上的秦军,目测至少有三千人。我们……我们怎么赶?”
马斯卡雷尼亚斯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刚刚还嚣张的气焰瞬间熄灭了大半。
他终于明白,姜涛那句“他应该正在广州的死牢里,思考人生”是什么意思了。
这帮人,真的敢动手!
“关……关闭所有城门!尤其是莲花茎!”马斯卡雷尼亚斯终于下定了决心,只是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所有人进入战备状态!我不信他们能攻破我们的堡垒!我们的墙壁能抵挡任何炮弹!”
他依旧抱着最后的侥幸,寄希望于澳门坚固的防御工事。
……
澳门城外,山坡上的秦军大营。
姜涛站在一处高地,同样举着望远镜,看着澳门城头变得一片忙乱,葡萄牙士兵跑来跑去,城门被缓缓关上。
“头儿,这帮红毛鬼子,果然不老实。”身后的护卫撇了撇嘴。
“意料之中。”姜涛放下望远镜,神色平静,“在这里作威作福了一百年,突然要让他们把吃到嘴里的肉吐出来,还要跪下叫爹,换了谁都不会甘心。”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直接打进去?”护卫有些跃跃欲试。
“打?”姜涛笑了笑,摇了摇头,“打仗,是要死人的。死人,是要花抚恤金的。陛下派我们来,是来收钱的,不是来花钱的。”
他转身,对一名传令兵吩咐道:“传令下去,封锁莲花茎,任何人、任何物资,不许进出。特别是,把他们取水的那条小河给截了。”
澳门弹丸之地,粮食、蔬菜、甚至淡水,都严重依赖大陆供给。
这一招,釜底抽薪。
“是!”传令兵领命而去。
“头儿,就这么困着他们?”护卫还是觉得不过瘾。
“别急。”姜涛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座在阳光下泛着白光的西式城市,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生意人嘛,总要讨价还价。他们现在觉得自己的城墙很值钱,我们得帮他们重新估个价。”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森然。
“通知炮营的周将军,可以把他那些宝贝疙瘩拉出来了。”
“让他们在城墙上,看得清清楚楚的位置,给我们的葡萄牙朋友,表演一下什么叫……拆迁。”
半个时辰后。
澳门圣保禄炮台的城墙上,马斯卡雷尼亚斯总督正和一群议员军官们,观察着城外的秦军。
看到秦军只是封锁了关口,并没有进攻的迹象,他们紧绷的神经都放松了不少。
“我就说吧,他们只是虚张声势!”一名议员得意地笑道,“想困死我们?真是天真!我们仓库里的粮食和葡萄酒,足够我们吃上半年!”
“没错,等他们耗不下去,自然就退了。”
马斯卡雷尼亚斯的脸上也重新浮现出傲慢的笑容,他端起一杯葡萄酒,正准备庆祝自己的“英明”决策。
就在这时,一名眼尖的哨兵突然发出一声惊呼,手指着远处,声音都变了调。
“那……那是什么鬼东西?!”
众人齐刷刷地望去。
只见在秦军营地的后方,几十匹健壮的挽马,正拖拽着一个个用油布覆盖的庞然大物,吱吱嘎嘎地向着阵前而来。
等到了预设的阵地,士兵们掀开油布,露出了下面的真容。
那是一尊尊通体黝黑,造型狰狞的巨炮!
炮身短而粗壮,炮口大得能塞进一个成年人的脑袋,冰冷的金属炮身在阳光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寒光。
它们被安放在结构复杂的炮架上,一群群穿着号服的秦军炮兵,正以一种精准而高效的流程,调整着炮口的角度和方向。
没有喧哗,没有催促,只有军官简短的口令和器械转动的金属摩擦声。
马斯卡雷尼亚斯手里的酒杯“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殷红的酒液洒了一地,他却浑然不觉。
他死死地盯着那些巨炮,嘴巴无意识地张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作为一名军人,他比那些商人议员更懂得这意味着什么。
这不是他认知中任何一种火炮。
那些炮口,没有对准他的城墙,而是以一个诡异的、高高扬起的角度,斜斜地指向天空。
仿佛,要将炮弹……直接扔进城里来!
“上帝啊……”卡洛斯划着十字,脸色惨白如纸。
所有的傲慢、侥幸、轻蔑,在这一刻,被那十几门沉默而狰狞的巨炮,轰击得粉碎。
马斯卡雷尼亚斯终于明白了姜涛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然后,你们就可以准备和你们的老朋友,荷兰人,在海底开一个盛大的派对。”
原来,那不是威胁。
那只是一个陈述。
一个关于他们最终下场的,冷冰冰的陈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