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滇黔交界那云雾缭绕的深山中回到北京的小院，前后不过一周光景，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小院里那棵老柿子树叶子掉得差不多了，剩下几颗冻得发黑的柿子倔强地挂在枝头。午后阳光还算暖和，斜斜地照进堂屋，在青砖地上投出明亮的光斑。
黑瞎子四仰八叉地躺在堂屋那张老旧的藤编躺椅上，椅子被他压得“吱呀”作响。
他脸上盖着本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的、封面泛黄的《国家地理》杂志，声音从杂志下面闷闷地传出来：“我说，还是家里这破椅子躺着得劲。那山里头，石头硌得慌，睡袋裹着也不透气。”
沈野坐在靠窗的方桌旁，面前摊着那张已经看了无数遍的兽皮地图，手里拿着一支铅笔，正在地图边缘空白处做着一些只有他自己看得懂的标记和推算。
闻言头也没抬，唇角却微微勾起：“是谁在雾河镇客栈嚷嚷着床板太硬，不如扎帐篷有野趣的？”
“那能一样吗？”黑瞎子把脸上的杂志扒拉开一条缝，露出半只眼睛，“客栈那是花钱买罪受，咱们自己扎营那是情趣，是选择。现在嘛，”
他舒坦地叹了口气，“是享受胜利果实，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一直安静坐在门槛上，就着阳光仔细擦拭黑金古刀的小官，忽然停下了动作，抬起眼皮看向黑瞎子，清晰而平稳地吐出两个字：“狗窝？”
黑瞎子一噎，随即嘿嘿笑起来：“打个比方，哑巴，打个比方。咱们这院子，冬暖夏凉，风水绝佳，野子精心布置过的，怎么能是狗窝呢？是宝坻，是洞天！”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要是野子你能再施展点小法术，让这屋里冬天自动恒温，夏天自动凉快，顺便再驱驱蚊虫……那就更完美了，嘿嘿。”
沈野终于从地图上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了黑瞎子一眼：“想得挺美。法术不是这么用的。”
话虽如此，他手指却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堂屋角落里那个原本空置的、落了些灰尘的陶土香炉里，忽然无声地升起一缕极淡的青烟。
那烟味清冽提神，带着松柏和某种不知名草药的淡淡香气，迅速弥散开来，却不呛人。随着青烟弥漫，屋里残留的一丝从外面带进来的阴冷潮气仿佛被驱散了，空气变得干燥清新，连光线都似乎明澈了些许。
黑瞎子鼻子抽了抽，立刻精神一振，把杂志彻底拿开，坐直了身体：“哎哟！就是这个味儿！舒坦！野子，还是你懂我！”他深深吸了一口，满脸陶醉。
小官的目光则落在那个香炉上，看着那缕似乎违背自然规律、笔直上升且均匀散开的青烟，看了好几秒。然后他收回视线，继续擦刀，但擦了两下，又似乎想起什么，转向沈野，很认真地问：“能烧多久？”
“看需求。这炉香，按现在的速度，三五日吧。”沈野答道，“主要是宁神、除湿、净化小范围空气。想要恒温，那得改动地气或布置阵法，动静太大，没必要。”
小官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没再追问。但他擦刀的动作更慢了，眼神时不时飘向香炉，显然对那股稳定而持久的青烟是如何维持的，仍有一丝探究。
黑瞎子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在堂屋里踱了两步，目光落在沈野面前的地图上，眼珠子一转：“我说，咱们这头一桩毕业旅行圆满成功，是不是得庆祝一下？野子，你袖子里……咳，你那儿，还有没有什么存粮？比如，来点硬的？再整点小酒？”
沈野无奈摇头：“你就惦记着这个。”他放下铅笔，右手在桌面上随意一拂。
只见原本空荡荡的桌面，如同变戏法般，瞬间多出了几样东西：一只油光发亮、还冒着些许热气的真空包装的烧鸡，一大包五香酱牛肉，几袋真空卤味，甚至还有几罐啤酒和一瓶白酒。
“哇哦！”黑瞎子欢呼一声，扑到桌边，拿起烧鸡闻了闻，“还是热的！野子，你这保鲜保温技术，绝了！开个物流公司肯定赚翻！”他迫不及待地开始撕包装。
小官也放下刀，洗了手走过来。他看着桌上凭空出现的、还带着热气的食物，又看了看沈野的手，沉默了一下，才评价道：“方便。”
坐下后，他先拿了一袋酱牛肉，拆开，用沈野递过来的筷子夹了一片，慢慢吃着。动作斯文，速度却不慢。
沈野自己也开了罐啤酒，喝了一口：“山里走了几天，都是凑合。回来吃点顺口的。”
三人围坐，就着简单的熟食和酒，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没有惊天动地的冒险，没有诡谲难测的谜题，只有食物咀嚼的声音，偶尔罐子轻碰的声响，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零星鸟叫。
黑瞎子啃完一个鸡腿，心满意足地灌了口啤酒，感慨道：“这才叫日子。以前吧，也不是没消停过，但心里总揣着事儿，九门的、汪家的、哑巴的……喝口酒都觉得是偷来的时间。现在不一样了，”
他晃了晃酒罐，“这酒，是咱自己挣来的清净，喝得踏实。”
小官安静地吃着牛肉，闻言，抬眼看了看黑瞎子和沈野，点了点头，很轻地“嗯”了一声。
他放下筷子，也拿起一罐啤酒，学着他们的样子拉开，喝了一口，随即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眉，似乎不太习惯气泡的口感，但还是又喝了一口。
沈野将他的小表情看在眼里，笑了笑，没说什么。
酒过三巡，气氛更加松弛。黑瞎子开始眉飞色舞地复盘这次进山的细节，从雾河镇老板娘欲言又止的警告，讲到沟谷里沈野用冰桥的“神操作”，再讲到山灵遗迹里那震撼又悲壮的自我了断。
“那大个子，也是个狠角色。”黑瞎子啧了一声，“对自己都下得去那么狠的手。不过话说回来，野子，你那骨笛放得真是时候，你怎么就知道那是‘钥匙’，不是催命符？”
“感知。”沈野言简意赅，“那骨器残留的意念很纯粹，是沟通与安抚，没有控制或恶意。加上小官指出了具体位置的能量差异，两相印证，值得一试。”
小官正低头研究啤酒罐上的拉环，闻言抬起头：“它的‘场’，和虫子，不一样。”他想了想，补充道，“更干净。” 这个“干净”的评价，来自张起灵，分量很重。
黑瞎子竖起大拇指：“你俩这配合，天衣无缝。一个感知宏观动向，一个洞察微观差异，绝了！”
他又兴致勃勃地转向沈野：“对了野子，你最后在那‘山灵’残骸前行的那个礼，是道家的？看着跟一般鞠躬不太一样。
“一种古礼，敬天地山川有灵之物，平等之意。”沈野解释道，“它虽非人类，亦非正统神只，但其存在、其选择、其牺牲，值得一份敬意。”
小官静静地听着，忽然开口问：“礼，有很多种？”
“很多。祭祀、祈福、盟誓、敬师、敬天地、敬先贤……不同场合，不同对象，礼节皆有不同。”沈野看向他，“张家传承里，没有这些？”
小官摇了摇头，眼神平静：“张家，重血脉，重规矩。礼，很少。” 他说的“规矩”是族内森严的等级和戒律，与沈野所说的带着文化内涵和情感的“礼”并非一回事。
黑瞎子插嘴：“要我说，规矩是约束，礼是心意。咱们现在这样挺好，没那么多虚头巴脑的规矩，该有的心意到了就行。” 他举起酒罐，“来，为了咱们这心意相通，走一个！”
沈野笑着举罐，小官也再次拿起他那罐喝了一半的啤酒，三人轻轻一碰。
吃饱喝足，黑瞎子抢着把垃圾收拾了，主要是包装袋和空罐子，残骸都被沈野用一个小法术处理成了极少的灰烬，融入香炉。他擦着手走回来，脸上又露出那种熟悉的、带着跃跃欲试的笑容，眼睛瞄向桌上那张兽皮地图。
“这庆功宴也吃了，旧也叙了。二位，”他拖长了调子，一屁股坐回躺椅，手指敲着扶手，“咱们是不是该研究研究……下一站了？”
沈野将地图转向他和小官。地图上，除了已经探索过的滇黔交界处的“鼎”形标记，在更广阔的区域里，还有几个类似的、但形态各异的古老标记，分散在华夏各处，有些甚至在国境线之外。
“选择不少。”沈野指尖点过那几个标记，“西北戈壁深处疑似古祭坛的‘日晷’标记，东北雪原密林里的‘参宿’图形，南海礁盘记载的‘墟’点……还有西南另一处，这个像‘叠城’的符号。”
黑瞎子凑近了看，眼睛发亮：“个个看着都有意思！戈壁、雪原、南海……啧啧，这‘毕业旅行’套餐够丰富的。哑巴，你看哪个顺眼？”
小官的目光仔细扫过那几个标记，最后停留在东北雪原密林那个“参宿”图形上，看了好一会儿。那里标注的环境显然是最严寒的。
“冷。”他说，顿了顿，又看向沈野，“你，怕冷吗？”
沈野失笑：“修道之人，寒暑不侵是基本功。不过，你若是担心我，大可不必。”
小官微微移开视线，耳根似乎有点不易察觉的淡红，语气却依旧平淡：“没担心。问问。”
但他重新落回“参宿”标记上的眼神，却透露了他的偏，或许是对冰雪环境的熟悉感（长白山），或许是对那种极致环境下可能存在的遗迹形态感到好奇。
黑瞎子看着小官那故作镇定实则暴露心思的样子，憋着笑，用胳膊肘碰了碰沈野，挤眉弄眼。
沈野眼底也带着笑意，他最终将手指点在了“参宿”标记旁边：“那就初步定这里？极寒环境，对我们三个的体质和装备都是考验，但也最能排除普通干扰。具体信息还需要进一步搜集核实。”
“没问题！”黑瞎子一拍大腿，“正好，咱们那些‘顶配’装备里，极地防寒服、雪地帐篷、高热量食品都是现成的！我回头再根据可能的环境补充点特种工具。”
小官见目标初步确定，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拿起自己的啤酒罐，把最后一点喝掉。这次，眉头没再皱起。
阳光逐渐西斜，院里的光影拉长。香炉里的青烟依旧袅袅，空气里残留着淡淡的食物香气和酒气，混合着宁神的熏香，构成一种温暖而慵懒的氛围。
黑瞎子重新瘫回躺椅，满足地叹了口气，看着正在低声讨论雪原行前细节的沈野和小官，忽然咧嘴一笑，提高声音问道：
“喂，我说…！！下一站，东北雪原！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沈野和小官同时停下讨论，抬起头。
沈野看向窗外高远的天空，小官则望向北方，眼神清亮而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