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州地界。
官道驿站门口。
七辆盖着厚实防雨油布的大车缓缓停稳。
骡马喷着白气,车辙在地上碾出深深的湿痕。
油布边缘缀着未干的泥浆,随着车队停下,溅进土里。
领头的高马尾卷发少年,穿着一身墨绿色锦袍,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翻身下马,掸了掸袖子上灰尘。
“少爷,你等等王某。”
王启年气喘吁吁地追上来。
“少爷,咱们这次在颍州休息多久啊?”
范闲回过头望着浩浩荡荡的车队,拍拍王启年的肩。
“大伙儿赶路辛苦了,咱们在颍州休整一天吧。”
王启年得令,不动声色地朝车队打了个手势。
停下的车队立刻动了起来。
第一辆车上的车夫,一个面容黝黑的汉子抬手抹了把脸,顺势点了一下额角。
他不是在擦汗,这是六处向提司表示收到指令的暗号。
汉子跳下车辕,开始熟练地解开绳套。
第二辆车上穿着短打的年轻人看见王启年的手势,立刻松开了手里的缰绳。
他跳下车,看似随意地绕着车身走了一圈。
这里拍拍,那里按按。
最后停在后轮处,弯下腰佯装清理卡在轮辐间的碎石。
范闲眼角余光瞥见,年轻人将手伸进车轮内侧凹陷里,似乎在摸索什么。
这是四处在检查预设的隐蔽记号是否完好。
车队左翼,一个清瘦中年人提着桶走向驿站水井。
他站在井边看了看水质,又抬头望了望天光与云迹。
然后挽起袖子,不紧不慢地开始摇轱辘。
中年人把打上来的第一桶水,拎到旁边。
蹲在旁边整理鞍具的同伴立刻伸手探入桶中片刻,又面无表情地收回。
这是三处的人在检查水井有没有毒。
三个粗布短打的汉子,看似松散实则有序地占据了院落中不起眼但视野关键的角落。
一人蹲在墙角掏出烟袋,火星明明灭灭。
一人靠在拴马桩上,抱着胳膊打起了盹。
一人则向院中的驿站伙计询问茅房的位置。
两个账房模样的人,拿着薄册,对着车上的封印条一一清点。
喂料的、饮水的、检查车辆的、警戒四周的,各司其职。
整个过程沉默高效。
没有一句多余的交谈,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范闲抱着胳膊在一边看得是叹为观止。
他虽然是提司,却是第一次带队执行鉴查院的公务。
“专业人士就是不一样啊。”
少年摸了摸下巴,啧啧称奇。
他突然想到什么,用胳膊肘捅了捅身侧的王启年:
“老王,不是说只派四处随行吗?
怎么临出发的时候,冒出来这么一堆人?”
王启年不由得想起临行前的情形。
院长把他叫到书房,不咸不淡地说他在苍山做得不错,然后递过来一份出行名单。
四处资深副主办作为提司副手,二处骨干五人负责传递情报,三处五人协助提司保障物资安全,四处外勤十人负责沿路探查,六处好手十人负责应对刺杀。
这一趟任务,竟然出动了鉴查院三十多人。
王启年诧异地看着名单上的豪华阵容。
刚想说点什么,就在院长淡淡的目光里闭上了嘴。
他一度怀疑。
若不是自家大人现在根基未稳,院长会毫不犹豫地派黑骑随行护送。
王启年抬袖擦了擦额头的汗,笑了笑: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老爷子心疼少爷您呗。”
他们这次出京公干,是伪装成大型商队赶路的。
出门在外,范闲是少东家,王启年是长随,四处副主办是掌柜,老爷子自然指的是陈萍萍。
范闲闻言,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头也不回地走进驿站。
“老爷子确实人不错。”
王启年嘀咕着“这世界上恐怕只有您会这么想”,抬脚跟着走进驿站。
……
暮色四合。
颍州驿站的轮廓在渐暗的天光里若隐若现。
青砖外墙大片斑驳,檐角上几片破碎的瓦片要掉不掉,被茅草胡乱塞住。
门前悬挂驿旗的木杆,被风雨侵蚀得歪斜。
一面褪色的蓝布旗子耷拉着。
唯有中间模糊的“驿”字,勉强宣示着此地的身份。
范闲和王启年穿过驿站的大门,映入眼帘的便是这番景象。
少年揉了揉眼睛,有些不确定:
“老王,你确定没找错地方?官道旁边的驿站怎么如此破败?”
眼前破败的驿站让王启年也踌躇起来。
他掏出腰间锦囊里随身携带的庆国地图,就着黯淡的天色展开看了又看。
“少爷,这是老爷子给的地图。我再三确认过,不会错的。”
“也罢,天快黑了,没得挑,在这里将就一晚吧。”
范闲不在意地摆摆手,上前一把掀开门帘。
甫一踏入大堂,一股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
是一种混合着皮革、茶叶和汗水的味道。
“里面人倒是不少。”
范闲微眯起眼适应着光线。
“是啊,大人,这里还挺热闹的。”
王启年紧跟他着走进大堂。
堂内的情景比想象中更加拥挤喧哗。
风尘仆仆的行商们穿着沾染尘土的短打,围着油光锃亮的榆木桌子坐成一圈。
他们大嗓门地交流着各地的行情与路上的惊险。
聊到开心处,时不时有人阔气地将一串串铜钱拍在桌上。
角落里。
几个穿着青色官服的低级官吏,则沉默许多。
他们脸上挂着惯有的谨小慎微,就着一碟盐水豆,小口啜饮着粗茶。
跑堂的伙计端着硕大的托盘,灵活穿梭在桌椅与人群之间。
那伙计余光瞥见范闲和王启年二人进来,脚步一顿。
他看惯风霜的眼睛毒得很。
只一瞥,便知两人绝非寻常行商或小吏。
墨绿色锦袍少年通身的不凡气度,不是官威,便是深厚家底养出来的从容。
他快速放下托盘,扯下肩头的汗巾。
在手上飞快一掸,堆起带着几分讨好又不过分谄媚的笑容,快步迎上去。
“贵客临门,快请,里边上座,这边清净!”
范闲悠哉悠哉地跟着跑堂伙计走向座位。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王启年,此时眼底却闪过一丝凝重。
他刚才嘴上附和,可一走进来看清楚驿站内部的热闹场景,渐渐笑得勉强起来。
王启年的小眼睛飞快地扫过整个驿站大堂。
违规收容的行商、混在角落里的乞丐、墙壁上明显的污渍、桌上缺口不一的茶碗,还有绝不该出现在官方驿站的跑堂伙计……
作为在鉴查院里混了十几年的人。
印在脑子里的《庆国驿传律例》和眼前景象一对比,让他内心瞬间警铃大作。
颍州不对劲!
王启年扫一眼不远处驿丞闪躲的神色,心里一沉,脸上却丝毫不显。
两人落座点了菜。
范闲环顾四周,打量一会儿调侃道:
“老王,这驿站真够简朴的,不过勉强能遮风挡雨。”
王启年瘫在吱呀作响的桌子上,发出一声夸张的长叹:
“少爷,简朴点好哇。简朴能让人忆苦思甜,珍惜京都的福分啊。”
“好歹有个地儿让咱们歇歇脚,唉呦,我这把老骨头,再不休息,怕是要交代在路上了。”
“少爷您您听听,我这膝盖,它自己个儿都在抗议,嘎吱嘎吱的。”
他一边叫唤,一边有气无力地弯腰揉着自己的小腿。
借着这个不起眼的动作,给隔壁桌的大汉使了个眼色。
范闲单手支着下巴,眼神戏谑,声音里带着一丝揶揄:
“怎么?老王,这就顶不住了?”
“你当初卖盗版红楼的时候,被我追着跑,一口气窜上三层楼不带喘啊?”
“还有追踪司理理的时候,轻功水上漂的风采去哪儿了?”
王启年立刻坐直了身子。
眼珠滴溜一转,堆起苦哈哈的笑容:
“少爷,您怎么还翻上旧账了呢?”
“此一时彼一时啊!在京都是为了给您办事,心里有火,脚下生风。”
“这连日里骑马赶路、风餐露宿的,我这把老骨头,它主要是思念家里的炕头,还没来得及捂热呢……”
范闲给自己倒了碗粗茶,吹了吹气。
见他故意跳过卖盗版书的糗事,也不揭穿,笑道:
“行了,知道你辛苦。等这趟差事办完,回京后给你放个大假,让你在家躺到发霉。”
王启年眼睛一亮,随即摇头晃脑地搓搓手:
“少爷,若是可以的话,王某请求把假期折成银子,嘿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