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局,她赢了。
不是赢在算计,而是赢在准备。从她开始经营私产的那天起,就料到会有这么一日。所以东院的每一笔开销,她都记得清清楚楚;所以庄子的账目,早早就抹去了所有痕迹;所以“蜜意斋”,从一开始就和东院撇清了关系。
王夫人想查,就让她查。查到最后,只会发现东院清清白白,而她自己掌管的公中,千疮百孔。
从荣庆堂出来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将廊下的影子拉得很长,王夫人走在前面,脚步有些踉跄。周瑞家的忙扶住她:“太太仔细脚下。”
王夫人甩开她的手,径自走了。
邢悦慢慢走在后面,贾赦迎上来,低声问:“如何?”
“老太太让老爷去查庄子和铺子的账。”邢悦轻声道。
贾赦愣了愣,随即明白了。他握了握邢悦的手:“辛苦你了。”
“不辛苦。”邢悦摇头,“只是经此一事,往后咱们更要小心了。”
她知道,王夫人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没过几日,府里就传出了风声——说大房私下经营产业,中饱私囊,才导致公中亏空。
流言传得很快,连贾母都听说了。老太太把王夫人叫去问话,王夫人只推说不知,可那态度,分明是默许。
贾赦气得在书房摔了茶杯。
“她这是要逼死咱们!”
邢悦却很平静。她正在给未出世的孩子做小衣裳,针线细密,一针一线都不乱。
“老爷急什么。”她淡淡道,“流言止于智者。咱们清清白白,怕什么?”
“可人言可畏!”贾赦来回踱步,“琏儿如今是举人,名声要紧!”
“正因琏儿是举人,才更不怕。”邢悦放下针线,抬眼看他,“老爷忘了?琏儿的先生,是国子监的李祭酒,最重名声。若咱们真有什么不妥,李先生第一个就会疏远琏儿。可如今,李先生对琏儿越发器重,前儿还送了一套《十三经注疏》来。”
贾赦脚步一顿。
“你是说......”
“李先生那样的人,眼睛最毒。”邢悦笑了笑,“咱们是清是浊,他看得明白。”
正说着,外头传来贾琏的声音:“父亲,母亲。”
帘子打起,贾琏走了进来。他穿着青布直裰,脸色有些疲惫,眼神却清明。
“琏儿回来了。”邢悦招手让他坐下,“今日在学里可好?”
“好。”贾琏点头,迟疑了一下,又道,“只是......儿子今日听见些闲话。”
贾赦脸色一沉:“什么闲话?”
“说咱们东院......私下经商,掏空了公中。”贾琏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邢悦和贾赦对视一眼。
“你信吗?”邢悦轻声问。
贾琏抬头,目光坚定:“儿子不信。母亲持家,向来光明磊落。那些果子,那些用度,儿子都看在眼里。若真有什么不妥,儿子第一个不答应。”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
邢悦心中一暖,眼圈竟有些红了。她别过脸,缓了缓,才道:“好孩子,你明白就好。外头说什么,咱们管不了。但自己行得正,坐得直,便不怕人说。”
“儿子明白。”贾琏起身,“只是父亲母亲也要小心。二婶那边......怕是还没完。”
他说完,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贾赦看着儿子的背影,许久,叹了口气:“这孩子,长大了。”
“是啊。”邢悦轻声道,“所以咱们更得给他撑起一片天,不能让他被这些污糟事绊住脚。”
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丫鬟进来点了灯,暖黄的光晕铺开,将屋里的寒意驱散了些。
但邢悦知道,真正的风雨,还没来。
王夫人不会就这么算了。
而她,也得做好应对的准备。
十月中,荣国府菊花开了。贾母兴致好,在园子里摆了秋菊宴,请了几家相熟的女眷。
王夫人的娘家嫂子——王子腾夫人也来了,还带着她的侄女王熙凤。那姑娘今年十五,穿着一身大红织金缎子袄裙,头上戴着赤金点翠大凤钗,明艳照人,说话爽利,一来就逗得贾母开怀大笑。
邢悦也去了,带着贾瑶。她如今怀孕近八个月,身子沉,本不想动弹,可这种场合,不去反而显得心虚。
宴席摆在藕香榭。四面轩窗大开,外头摆满了各色菊花,白的如雪,黄的如金,紫的如霞,在秋阳下开得热热闹闹。女眷们分席而坐,说着闲话,赏着花,气氛看似融洽。
王熙凤很会凑趣,一会儿给贾母剥橘子,一会儿给各位夫人斟茶,嘴甜得像抹了蜜。邢悦冷眼瞧着,这姑娘确实灵透,可那灵透里,带着一股子掐尖要强的劲儿。
宴至一半,王子腾夫人忽然笑道:“老太太,您瞧我们家凤丫头,转眼也大了。前儿她叔叔还说,该给她寻门亲事了。”
贾母拉着王熙凤的手,上下打量:“是个好孩子。模样好,性子也爽利,不知哪家有福气娶了去。”
王夫人接话道:“可不是。要我说,凤丫头这样的品貌,就得配个有出息的。咱们府里......”她顿了顿,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邢悦,“琏儿如今是举人了,年纪也相当,倒是般配。”
这话一出,席间静了一瞬。
邢悦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
王熙凤脸上飞起两片红云,娇嗔道:“姑母说什么呢......”眼睛却偷偷往男宾那边瞟——贾琏正和几个年轻公子在远处赏菊,身姿挺拔,侧脸清俊。
王子腾夫人笑得合不拢嘴:“若真能成,那可是天大的好事。亲上加亲,再好不过了。”
众女眷纷纷附和,都说“般配”“天作之合”。
贾母也笑了,看向邢悦:“老大家的,你觉得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
邢悦放下茶盏,抬起眼,脸上带着合宜的笑容:“老太太,琏儿的婚事,自然由您和老爷做主。只是......”她顿了顿,“琏儿如今正在备考会试,张先生说了,让他心无旁骛,专心读书。这时候议亲,怕分了他的心。”
这话说得委婉,却明确表达了“现在不谈”的意思。
王夫人的笑容淡了淡:“大嫂说得是。只是好姑娘不等人,琏儿年纪也不小了,先定下来,等考完再办婚事,也不迟。”
“弟妹说的是。”邢悦点头,“只是婚姻大事,总要两厢情愿。琏儿那孩子有主意,他的婚事,总得问问他的意思。”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王夫人笑道,“咱们做长辈的,还能害他不成?凤丫头是自家侄女,知根知底,模样性情都是一等一的。这样的亲事,琏儿有什么不愿意的?”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有些咄咄逼人了。
邢悦垂下眼,手指轻轻抚着杯沿。她知道王夫人的算计——把王熙凤嫁进东院,一来可以监视东院的一举一动,二来可以插手东院的产业,三来......王熙凤那样的性子,进了门,还能有她这个婆婆说话的份?
她不能答应。
“弟妹说的是。”她抬起头,笑容依旧温和,“凤姑娘自然是极好的。只是琏儿的前程要紧。张先生前儿还说,琏儿的文章火候到了,明年春闱大有希望。这时候议亲,若传出去,怕有人说咱们贾家轻狂——举人还没当几天,就急着结亲了。对琏儿的名声不好。”
她搬出了张夫子,又扯上了贾琏的名声。
王夫人脸色变了变,还想说什么,贾母却开了口:“老大家考虑得周全。琏儿的前程要紧,婚事不急在这一时。”
老太太发了话,王夫人只能把话咽回去。可她看向邢悦的眼神,冷得像冰。
宴席继续,可气氛已经变了。王熙凤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王子腾夫人也不怎么说话了。只有邢悦,依旧平静地喝茶,赏花,仿佛刚才那场交锋从未发生过。
回东院的路上,贾瑶仰着小脸问:“母亲,凤姐姐要嫁给哥哥吗?”
邢悦摸了摸女儿的头:“瑶儿喜欢凤姐姐吗?”
贾瑶想了想,摇头:“凤姐姐太吵了。瑶儿喜欢安静的嫂子。”
童言无忌,却道破了真相。
王熙凤那样的性子,确实不适合贾琏。那孩子心思沉,需要的是一个能懂他、能包容他的妻子,而不是一个处处要强、处处掐尖的。
当夜,贾赦回来,听了白日的事,气得拍桌子:“她这是要往咱们院里插钉子!”
“老爷息怒。”邢悦给他倒了杯茶,“老太太没答应,这事就成不了。”
“可王家人不会死心。”贾赦皱眉,“王子腾如今是京营节度使,权势正盛。他若开口......”
“他开不了口。”邢悦淡淡道,“老爷忘了?琏儿的先生张大人,张大人的连襟是吏部侍郎。王子腾虽掌兵权,可文官体系里,他插不上手。只要琏儿自己有出息,咱们就不必怕他。”
贾赦愣了愣,忽然笑了:“你说得对。琏儿是举人,明年若是中了进士,那就是天子门生。王子腾再厉害,也管不到科举上去。”
他握住邢悦的手,感叹道:“悦儿,这些年,多亏有你。”
邢悦靠在他肩上,轻声道:“夫妻一体,说什么亏不亏的。只是往后,咱们更得小心了。今日我驳了王夫人的面子,她不会善罢甘休。”
“她还想怎样?”贾赦冷哼,“公中的账,我查过了,确实有问题。几个庄头、掌柜的,都和西府那边有牵连。等我把证据理清楚,往老太太面前一摆,看她还有什么话说!”
邢悦抬头看他:“老爷查到什么了?”
“多着呢。”贾赦压低声音,“城南那间绸缎庄,账面上年年亏空,可掌柜的在南城置了三进的大宅子。还有京郊那个田庄,报上来的收成只有实际的一半,剩下的,都进了某些人的口袋。”
他说得含糊,可邢悦听明白了。
某些人,指的就是王夫人安插的人。
“老爷打算怎么办?”
“先按兵不动。”贾赦眼神锐利,“等时机成熟,一击必中。”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清辉洒满庭院。秋风掠过,廊下的灯笼轻轻晃动,在地上投出摇曳的影子。
东院这边,夫妻二人低声商议;西府那边,王夫人也辗转难眠。
这一夜,荣国府的许多人,都失眠了。
而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