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祭灶日。荣国府里早早就忙碌起来,各房各院都在准备送灶神、备年货,空气里弥漫着糖瓜的甜腻香气和爆竹燃尽后的硫磺味儿。东院却比往年更显清净——自打三年前那场管家权的风波后,王夫人再不提让邢悦理事的话,贾母也乐得大房安生,东院便真成了府里一块超然物外的“神仙地界”。
这日傍晚,纷纷扬扬下起了今冬第一场大雪。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地飘落,很快将屋檐、树梢、庭院覆盖成一片洁净的纯白。正房里地龙烧得正旺,暖意驱散了窗外的严寒。贾琏在自己屋里温书,贾琮被奶嬷嬷早早哄睡了,屋里便只剩下贾赦和邢悦二人。
邢悦穿着家常的藕荷色缠枝莲纹棉袄,外罩一件银鼠皮坎肩,正坐在临窗的炕上,面前的红木小几上摊着几本厚厚的账册。烛光跳跃,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她手里握着一支细狼毫,不时在账册上勾画几笔,神情专注。
贾赦练完拳从院子里进来,掸去肩头的落雪,换了家常衣裳,在她对面坐下。他今日心情不错——晨起练拳时,隐约摸到了《初级武功秘籍(进阶)》中一套掌法的关窍,整整一日都在琢磨,自觉又有进益。
“夫人还在对账?”他随口问,端起秋桐奉上的热茶呷了一口。茶是庄子上自种的野山茶,味道清冽,回甘悠长,也是系统种子种出来的稀罕物,如今只供东院自用,连贾母那儿都只偶尔得一小罐。
邢悦放下笔,抬起头,唇边含着一丝温淡的笑意:“快过年了,总要把一年的账目理清楚。”她将面前几本账册轻轻推到他面前,“老爷若有空,不妨也看看。”
贾赦有些意外。这些年,家中庶务都是邢悦打理,他乐得清闲,从不过问。那些田庄、铺子的收益,邢悦每月都会将银票或现银交给他一部分,由他支配外头的开销和人情往来,其余的她自会收管。他信任她,也从未想过要查她的账。
但此刻,看着邢悦平静的眼神,他心中微动,伸手拿起了最上面那本。
账册是普通的蓝布封面,里面却是极其工整的蝇头小楷。日期、项目、收入、支出、结余,条分缕析,一目了然。贾赦起初只是随意翻看,越看,神色却渐渐凝重起来。
第一本是京郊那处小田庄的账。他记得,那是邢悦刚嫁进来不久,用“嫁妆银子”悄悄置办的,当时不过百来亩中等田,产出仅供贴补日常。可如今这账上记着:水田二百四十亩,旱地一百八十亩,山林五十亩。除了寻常的稻麦,竟还单独列了“暖房三座,专育仙果”、“香料园二十亩”等项目。一年的净利,竟有......
贾赦数了数那个数字后头的零,眼皮跳了跳。
他放下这本,拿起第二本。封面上没有字,翻开,里头记录的却是一间铺子的收支。铺子名“蜜意斋”,位于东四大街。贾赦隐约听过这个名字——似乎是京中贵人圈里近来颇有名气的一家果子铺,卖的皆是罕见鲜果,价同黄金,却仍被追捧。他当时只当笑话听,从未往心里去。
可此刻,这账本上的数字,让他呼吸都窒了一窒。
“蜜、蜜意斋......”他抬头看向邢悦,声音有些干涩,“这是......”
“是咱们的铺子。”邢悦语气平静,像在说今日天气不错,“三年前让忠弟出面开的。庄子上果子产量渐丰,除了供奉府中和自用,尚有许多富余。我想着,好东西不该糟蹋,便试着拿出去卖卖看。没想到,竟很得那些贵人喜欢。”
贾赦的手有些抖。他快速翻动着账页,那上面的数字像是有生命般跳动着,冲击着他的认知。草莓、蜜瓜、水晶葡萄......每样后面都跟着一个让他瞠目结舌的单价,而销量更是惊人。尤其到了年节前后,订单如雪片般飞来,价格还要上浮三成,却仍供不应求。铺子只开了三年,累积的净利,竟已超过了田庄十年的收入!
而这,还不是全部。
第三本账册更薄些,记录的却是“香料生意”。肉桂、丁香、肉豆蔻、胡椒......这些海外香料,在中原本就是价比黄金的稀罕物。庄子上试种成功后,产量虽还不大,但品质极佳。邢悦并未像水果那样大肆售卖,而是通过邢忠全,悄悄与几家实力雄厚、背景干净的大药铺和南北货行建立了长期供货关系。量少价高,交易隐蔽,利润却丝毫不逊于水果生意。
最后一本,是汇总账。田庄、铺子、香料......所有产业的收入支出汇总,最后的结余数字,让贾赦彻底失了声。
他坐在那里,手里捧着账册,眼睛盯着那个数字,久久没有动弹。烛火“噼啪”轻响,爆出一朵灯花。窗外风雪渐紧,扑打在窗纸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许久,贾赦才缓缓合上账本。那动作很轻,却仿佛用尽了他全身力气。他抬起头,看向邢悦。烛光下,她的面容温婉如旧,眼神清澈平静,与账册上那些惊心动魄的数字,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
“夫人......”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这些......都是你......不声不响做下的?”
邢悦微微颔首:“多是托老爷的福。那些种子,都是老爷从‘神仙机缘’中得来的。妾身不过是顺着机缘,略加经营罢了。”
“略加经营......”贾赦重复着这四个字,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感慨和一丝自嘲,“夫人这‘略加经营’,便抵得过旁人十辈子的苦心钻营了。”
他将账册轻轻放回小几上,身体向后靠进椅背,长长地、缓缓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寒冷的空气里凝成白雾,袅袅散去。
“为夫一直以为,自己虽荒唐半生,如今总算浪子回头,能护着你们母子,给琏儿琮儿挣份家业,便算对得起这个家了。”他低声道,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有些失焦,“却从未想过......夫人不声不响间,竟已建起了这样一个......这样一个......”
他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商业王国?财富帝国?似乎都太过,却又无比贴切。
“老爷言重了。”邢悦温声道,“这些产业,若无老爷在背后支撑,若无老爷的爵位和颜面挡着外头的风雨,妾身一个深宅妇人,如何能做得成?”她顿了顿,声音更柔了几分,“说到底,这些产业,是咱们共有的。妾身今日将账本给老爷看,便是想与老爷商议——这些银子,这些产业,往后该如何经营,如何为咱们这个家,为琏儿琮儿的将来,打下更牢固的根基?”
贾赦心头一震。他看向邢悦,她眼中没有半分炫耀或自得,只有一片坦然的真诚。她是真的,将这一切视为他们共有的家业,真心实意地要与他商议未来。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心头,夹杂着难以言喻的震动、惭愧,还有......骄傲。
他伸出手,越过小几,紧紧握住了邢悦的手。她的手温热柔软,却让他感觉到一种沉甸甸的力量。
“夫人之才,胜我十倍。”他沉声道,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不,百倍,千倍。为夫......”他摇摇头,“枉活了这些年,竟到今日才真正看清。”
邢悦反握住他的手,轻轻摇头:“老爷不必如此。咱们夫妻一体,本就该同心协力。从前老爷在外头,妾身在内宅,各司其职。如今既然老爷有心,这些产业,正需要老爷来掌舵,才能走得更稳、更远。”
这话说得恳切,更是给了贾赦一个极体面的台阶。他心中激荡,沉吟良久,才缓缓开口:“夫人既信得过为夫,为夫便说几点粗浅想法。”
他坐直身体,目光重新变得锐利,那是属于一家之主的、掌控全局的眼神。
“其一,这些产业虽赚钱,却太过扎眼。‘蜜意斋’名声在外,迟早会引来更深的探究。为夫这爵位虽无实权,到底是一层护身符。往后,这些产业明面上可以挂在为夫名下,借勋贵身份挡掉许多不必要的麻烦。那些地痞流氓、小官小吏,不敢轻易来扰。”
邢悦点头:“妾身也是此意。只是以往老爷不问俗务,妾身不便开口。”
“其二,”贾赦继续道,“生意既已做开,便不能只守着眼下这些。水果生意可以再做精细——除了鲜果,可否制成果脯、蜜饯、果酱?不同时节,推出不同稀罕物?香料更是如此,如今产量小,只做高端,待来年产多了,可以试着与江南、岭南的大商号合作,将销路铺得更开。”
他越说思路越清晰:“还有那些棉花种子,这几年试种下来,收成如何?”
邢悦眼中露出赞赏之色:“老爷思虑周详。果脯蜜饯已在试制,只是需要更好的配方和匠人。香料园明年预计能扩大一倍产量,与江南‘沈记’的接洽,忠弟已在暗中进行,对方很有兴趣。至于棉花,”她顿了顿,“周瑞说,那棉花品质确实远胜寻常,绒长丝韧,织出的布格外细密柔软。只是咱们不敢声张,只在自家庄子上悄悄种着,产的棉花除了给自家人做冬衣被褥,多余的都存在库里,尚未想好如何处置。”
“存着是对的。”贾赦抚掌道,“这等好东西,一旦流出,必引轰动。须得寻个稳妥的法子,或是与官家合作,或是找绝对可靠的巨贾,绝不能让秘种外流。”他眼中闪过精光,“夫人可知,如今九边将士的冬衣,多用芦花、劣棉絮填,既不暖,又笨重。若咱们这棉花......”
他没有说完,但邢悦已然会意。这是比赚钱更大的图谋,涉及军国,须得万分谨慎,却也可能是将家族根基扎得更深的绝佳机会。
“其三,”贾赦的声音压低了些,身子前倾,“夫人可还记得,那些香料种子,标注的是‘海外’所出?”
邢悦心头一跳,抬眼看他。
贾赦眼中闪烁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属于冒险家和开拓者的光芒:“为夫这些年,在外头也认识些三教九流的人。其中有跑海的,说如今东南沿海,私下与番邦贸易者众。瓷器、丝绸、茶叶出去,香料、珠宝、稀奇玩意儿进来,一船获利,何止十倍百倍。”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咱们有这系统,能得来中原没有的种子、物件。若能将生意做到海上......”
饶是邢悦心性沉稳,此刻也不由得呼吸微促。海外贸易!这是她前世只在书上见过的、属于大航海时代的壮阔图景。风险巨大,利润也巨大,更关键的是,一旦打通这条线,他们便能将系统的优势发挥到极致!
“老爷的意思是......”
“此事不急,需从长计议。”贾赦冷静下来,“首先要摸清门路,找到绝对可靠的合作者。其次要有自己的船,自己的人。再者,朝廷如今海禁时紧时松,须得把握好时机。但这确是一条路,一条能让咱们贾家彻底脱胎换骨的路。”
他看着邢悦,目光灼灼:“夫人,你可愿与为夫,一同闯一闯这更广阔的天地?”
烛火下,夫妻二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紧紧依偎。窗外风雪呼啸,却仿佛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邢悦看着贾赦眼中那簇跳动的火焰,那不再是昔年纨绔子弟的虚浮浪荡,而是经过沉淀、淬炼后,真正属于男人的野心与担当。她轻轻点头,声音不大,却无比坚定:
“妾身愿随老爷,风雨同舟。”
这一夜,东院书房的烛光亮到很晚。夫妻二人对着账册、地图、各方搜集来的信息,低声商议,时而争论,时而抚掌,将原本模糊的构想,一点点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他们不再是单纯的夫妻,更成了共享秘密、共担风险、共谋未来的事业与生活的共同体。他提供爵位的庇护、外头的人脉和敢于冒险的魄力;她提供精明的头脑、稳健的经营和系统带来的无限可能。
当贾赦最终吹熄烛火,揽着邢悦走向内室时,窗外天色已微微泛白。雪不知何时停了,天地间一片洁净的银白,预告着一个崭新的黎明。
而那几本看似普通的账册,静静地躺在小几上。它们记录的不只是惊人的财富,更是一个家族悄然崛起的密码,一对夫妻真正同心同德的开始。
未来很远,路也很难。但他们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将并肩同行,不再是一个人在前方“肝”,一个人在后方“躺”。而是真正携手,去开创属于他们的,前所未有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