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柔强压着自己的哭泣声,满是真诚的忏悔之态,眼中的恐惧和绝望更是真切。
宁和看得出,她作为家中唯一的幸存者,早已被漫长的噩梦折磨了千百遍。
静默许久,林柔的泣声减淡,宁和极轻地低叹了一口气,缓缓上前两步,再次伸手虚扶了一下林柔的手臂:“夫人,切莫再自称‘罪妇’了。”
“家父懦弱,一步行差踏错致使犯下这抄家之罪,不仅牵连家中性命,更是致使殿下身患重疾,这般痛心和愧疚……罪妇……实在是……”林柔却依旧不肯起身,忽然再次深深叩首:“罪妇苟活至今,日夜受此煎熬……今日得见殿下安然,深觉家父虽死无憾……只求……只求殿下赐罪妇一死,以赎罪愆……只是……”
林柔缓缓将抵住手背的额头略微抬起一点,但仍旧不敢直视宁和双眸,低声请求道:“只是罪妇有一不情之请……还请殿下饶恕罪妇家人,他们并不知罪妇的身份……只希望,此事由罪妇一人抵赎,莫要连累了……”
想到正在隔壁屋与众侍卫谈笑的苗海生和春桃,林柔不禁再次潸然泪下。
“起来。”宁和略加重了些语气,手上稍用力,便将林柔硬扶起了身。
久跪再起的林柔,此时忽然起身,双腿早已有些麻痹发软,几乎站立不住,连忙伸手向身后的灶台撑住,倚着灶台才勉强支撑住自己的身体。
宁和看着她苍白如纸的面容,轻声开口:“当年之事,主恶之人乃是丰召成瑞,你家父虽是同谋,但也同样是其野心之下的一颗棋子罢了,更何况也早已以全家性命为此赎罪,你又何来死罪之说?”
其实宁和的心中依旧愤怒难消,可他心底最是清楚,这一切的背后,真正该承担起他这份怒火和仇恨的人,是现在稳坐平宁国君座之上的丰召成瑞,而非是眼前这个被牵累至此的妇人。
“殿下……”林柔缓了片刻,再次开口充满了震惊:“您……不治罪于我吗?”
宁和轻摇了摇头:“你道是我如何会在盛南国,会在这里,以这种身份与你相遇。”
“罪妇前些日子听闻……平宁国……变了天……”林柔眉宇微蹙道:“原以为那‘变天’的意思是指殿下册封便登基,没想到……”
“那老贼有意将这消息模糊传出,惹得天下皆以为平宁依旧安然……”宁和冷笑一声说:“所以我也逃出来了,被迫背井离乡,舍弃家国流落异邦……”
“殿下……”林柔听了这话,忽然心生怜惜,可宁和却摆摆手道:“无妨,早晚会回去的,那平宁国的君座,即便不是由我来坐,也断不可让他丰召成瑞稳坐长久!”
“殿下,您若是有任何需要,只要您一句话,罪妇定当为您刀山火海……”林柔向宁和深深一礼。
“你不再是罪妇了。”宁和看着林柔,眼中的寒凉之意早已褪去:“丰召令柔早已在抄家之祸中身亡,如今在这里的,只有林柔,只有苗海生的夫人、苗春桃的生母。”
林柔怔怔地望着宁和,他继续道:“此事,既然你家中人皆不知真相,那便烂于你我之腹即可。你只是林柔,与丰召氏族再无瓜葛!”
言毕,沉默中忽起一阵压抑的抽泣,林柔再度难掩泪水。
这一次的泪水,是令她难以置信的结果,但在得到宁和宽恕的同时,也是更加重了这份难以释然的愧疚。
宁和静默不语,待林柔情绪再度稳定之后,才欲开口,却不想被林柔抢先说话。
“殿下宽仁,罪妇……妾身还有一事告知……”林柔这时将声音压得极低:“丰召成瑞索药时,可能还留存了一些……”
“什么意思?”宁和闻言,瞳孔骤然收缩:“你如何得知?”
“妾身并不知道的真切,只不过……”林柔回忆起从前一些琐事:“那时候妾身见家中转交给丰召成瑞的包袱,似乎能装下至少连续使用半年左右的用量,可殿下您被暗中下药后,半月内就查出此毒,所以……”
“所以,他丰召成瑞手中现在一定还有不少的百日枯!”宁和心中一凛。
寒意,瞬间沿着他的背脊爬上心头,直冲颅顶!
宁和深深凝视着林柔,目光中尽是难言的复杂之色,随即深深吸一口气,却没能将这口气完全吐出:“如今,他已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就算手中拿着这些毒物,大约也是没有什么必要……”
话说到此,宁和忽然心头一震,这毒物真的已经没有必要了吗?可父王和弟妹,如今尚在宫中被他挟制,他会不会……
宁和忽然猛地转身,看向根本不可能看得到的平宁国的方向,额间倏然冒起一层细密的汗珠。
“殿下……?”林柔担忧地看着宁和,轻声道:“可是想起了什么?”
良久,宁和强忍下心中的不安和几欲落下的泪水,背对着林柔轻声道:“伯母,切勿再称‘殿下’了,如今我这身份还不能暴露,你且就当作与我是平宁国的旧识,莫要再提王宫和丰召氏族之事。”
林柔重重点头,无意识间,双手竟早已紧紧攥了起来,仿佛虚空中握着一段即将被遗忘的罪孽一般。
灶房内顿时寂静下来,只有尚未熄烬的炭火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响。
宁和再次深呼吸,这次终于将心中那口污浊之气重重吐出,随即整理了一下衣袖,神情恢复如常,转身温声与林柔说:“今日这糕点尚未到火候,在下希望下次还能有机会再尝一尝伯母的手艺。”
林柔缓缓抬手,拿出一方素帕,沾上一点井水洇湿之后,将脸颊上的泪痕拭去,努力平复下波澜翻涌的心绪,向宁和露出一个真切的微笑:“若是于公子不嫌,便是妾身的荣幸,待来日您……”
林柔话未说完,便忽然听得从院中传来一阵低声厉喝。
“……为何不可!”韩沁虽然已经极力压低了声音,可这般情急之下,还是让灶房里的二人听得一清二楚:“我去与伯父好好说,我定能将你照顾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