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经历和老奎的身影,如同两滴墨汁,迅速消融在晨雾弥漫、枝杈横生的山林深处,留下的,是一片死寂和几乎要将人逼疯的等待。我们剩下的人,蜷缩在这片乱石嶙峋、灌木丛生的山坡背面,像一群被猎人惊散、躲藏在巢穴深处瑟瑟发抖的幼兽,每一寸空气都凝固着冰冷的恐惧和巨大的不确定性。
时间,仿佛被粘稠的、冰冷的松脂包裹,每一秒都缓慢得令人窒息。山林里并非绝对的寂静,风吹过树梢的呜咽,远处不知名鸟雀的啁啾,甚至树叶上露珠滚落的细微声响,在此刻都显得格外清晰、刺耳,不断撩拨着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每一次不同寻常的声响——比如远处官道隐约传来的、被风撕扯得变形的马蹄声或人语声——都会让所有人瞬间僵直,心脏骤停,血液逆流,屏住呼吸竖耳倾听,直到确认那声音并未靠近,才敢缓缓吐出那口憋了许久、带着铁锈味的浊气,虚脱般瘫软下来,冷汗早已浸透内衫。
寒冷是无孔不入的毒蛇,从潮湿的、布满苔藓和腐叶的地面钻上来,顺着腿骨向上蔓延,冻得人四肢僵硬麻木,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我们挤在一起,试图用彼此残存的体温取暖,但效果微乎其微。饥饿感像一只贪婪的蛀虫,在空瘪的胃囊里啃噬,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绞痛和头晕眼花。我们早已断粮,最后那点硬窝头在清晨匆忙的奔逃中不知丢到了哪里,此刻只剩下冰冷的饥饿和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
担架被小心翼翼地放在几块相对平整的巨石形成的天然凹陷处,勉强能遮挡一些山风。韩婶依旧无声无息地躺着,脸色在透过枝叶缝隙洒下的、惨淡的晨光中,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蜡黄,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只有偶尔喉头极其轻微地滑动一下,证明那缕游丝般的气息还未断绝。福婶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守在她身边,用一块浸了冰冷山泉的湿布,不停地擦拭着她的额头和手腕,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易碎的琉璃,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虔诚。她嘴里无声地念叨着,不知是向漫天神佛祈祷,还是在呼唤着韩婶早已离散的魂魄。阿芷紧紧偎依在祖母身边,小脸冻得发青,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茫然,瘦小的身体因寒冷和害怕而不停地颤抖,像风中残烛。
钟伯佝偻着身子,在山坡附近艰难地寻找着。他的目光在杂草和石缝间仔细搜寻,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拨开一丛丛带着露水的植物,时而掐下一片叶子闻闻,时而挖出一段草根看看。他在寻找任何可能具有退热或消炎作用的草药,哪怕是最普通的车前草、蒲公英也好。然而,这深秋的山林,草木凋零,能找到的不过是些常见的、药性微弱的野草。他最终还是失望地摇了摇头,蹒跚着走回来,从怀里掏出那个几乎空了的藤药箱,将最后一点研磨好的、不知名的草药粉末混着冷水,想再次尝试喂给韩婶,但大部分药汁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徒劳地洇湿了衣领。他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寂静的林间回荡,充满了无力回天的悲凉。
我抱着狗娃,靠坐在一块冰冷的大石后面,用自己的背尽量为他挡住风寒。孩子的高烧没有退,反而似乎更厉害了,小脸烧得通红,像块烙铁,呼吸急促而浅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带着痰音的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拉一个破旧的风箱,让人心惊胆战。他昏昏沉沉,偶尔会因为难受而剧烈地咳嗽起来,小身体在我怀里抽搐,咳得撕心裂肺,小脸憋得紫红,仿佛下一秒就会断气。我吓得魂飞魄散,只能徒劳地拍着他的背,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混合着脸上的冷汗和泥土,又咸又涩。我恨自己的无能,恨这老天的残忍,为什么要把这么多的苦难加诸在这么小的孩子身上?怀里的永昌号木牌,其冰冷的棱角死死硌着我的胸口,那触感此刻不再带来刺痛,反而像一块寒冰,暂时镇住了我几近崩溃的神经。它提醒着我,所有的苦难都有根源,而我们现在,正走在通往那个根源的路上,无论多么艰难。
根生和水生一左一右,像两尊沉默的石像,守在山坡两侧视野相对开阔的位置,身体紧贴着岩石或树干,最大限度地隐藏着自己。他们的眼睛像鹰隼一样,锐利地扫视着下方的山林和远处官道的方向,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的动静。他们的手始终按在腰间的短刃上,肌肉紧绷,随时准备暴起搏命。长时间的静止和高度警惕,让他们的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但他们连擦一下都不敢,生怕微小的动作会暴露位置。
等待,是世界上最残酷的刑罚。它一点点地消磨着人的意志,放大着内心的恐惧。冯经历和老奎他们怎么样了?是否安全?有没有被卡口的官兵发现?他们能找到绕过卡口的路吗?还是……已经遭遇了不测?每一个念头都像毒蛇,啃噬着所剩无几的希望。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渐渐升高,林间的雾气慢慢消散,光线变得明亮起来,但这光明并没有带来温暖和安全,反而让我们这群躲在阴影里的逃亡者更加无所遁形,心中的焦虑也如同这逐渐升高的日头,灼烧得越发厉害。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煎熬中,一直昏睡的狗娃突然又爆发出一阵更猛烈的咳嗽,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他小小的身体猛地弓起,脸色瞬间由通红变为骇人的青紫色,呼吸骤然停止,只有喉咙里发出一种被扼住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声!
“孩子!狗娃!” 福婶第一个惊叫起来,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我吓得魂飞魄散,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我猛地想起钟伯之前给的那颗朱红色药丸!危急时吊命用的!
我也顾不上许多了,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那个被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瓶,颤抖着倒出那粒唯一的药丸,塞进狗娃因窒息而微微张开的、滚烫的小嘴里。药丸太大,他根本咽不下去!
“水!快拿水来!”我带着哭腔嘶喊,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变调。
水生立刻将水囊递过来。我含了一大口水,俯下身,嘴对嘴地,极其艰难地将水和药丸一起渡进狗娃的喉咙。孩子无意识地吞咽着,药丸似乎化开了一些,顺着水流滑了下去。
几息之后,狗娃猛地咳出了一大口粘稠的痰液,呼吸终于重新接上,但变得更加微弱,小脸苍白如纸,只有出气多,进气少,仿佛随时会灯灭油枯。
我抱着他软绵绵的小身体,感受着他微弱的、时断时续的心跳,整个人如同坠入冰窟,绝望得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福婶和钟伯围过来,脸上也写满了绝望。
就在这几乎要将人彻底压垮的绝望时刻——
“布谷——布谷——布——谷——”
三声一长两短、带着特定节奏的布谷鸟叫声,突然从山坡下方的密林中清晰地传来!
是冯经历他们的信号!他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