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飞机降落在熟悉的、位于城郊的私人机场时,天色已是凌晨。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沉郁的、混合着工业尘埃与未散尽夜露的湿冷气息。这与米兰午后那灿烂到几乎不真实的阳光和干爽空气,形成了两个极端。吴凛走下舷梯,踏上故土的水泥地面时,脚步依旧虚浮,被凌晨的冷风一吹,单薄的西装下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刀疤脸头目安排的另一辆车早已等候。吴凛没有回那座位于市中心顶层、可以俯瞰全城、象征着权势与掌控的豪华公寓。也没有回吴家那座占地广阔、规矩森严、充满冰冷回忆与压抑氛围的老宅。他报出了一个地名,那是位于城市另一端、一处以隐秘和高昂服务费着称的私人疗养性质的会所。不是医院,但拥有顶尖的医疗设备和绝对保密的服务团队。过去,这里是某些不便公开露面的政商人物“调理身体”或“暂时避世”的地方。
司机没有多问,沉默地驶向目的地。车窗外的城市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沉睡,只有零星的路灯和早班公交车的灯光,划破沉寂的街道。吴凛靠在座椅上,脸侧向窗外,看着那些飞速掠过的、熟悉又陌生的街景。他曾是这座城市的掌控者之一,他的意志能在很多领域掀起风浪。可现在,坐在这密闭的车厢里,他只感到一种彻骨的疏离。这座城市,这个国家,甚至“吴凛”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都与他内心那片刚刚经历地壳运动、彻底沦为废墟的荒原,格格不入。
疗养会所坐落在一片人工湖的半岛上,环境清幽,树木葱茏,即使在冬季也保持着精心打理的苍翠。建筑外观低调而雅致,内部则极尽奢华与私密。吴凛被引至一栋独立的湖边别墅,所有的预约和手续,在他抵达之前,已由助理以最高保密等级处理完毕。
别墅内温暖如春,空气中飘散着安神的淡淡檀香。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黎明前墨黑色的湖面,倒映着别墅里零星透出的、昏黄温暖的灯光。一切都很安静,很舒适,是常人求之不得的休憩之所。
可吴凛站在客厅中央,却感到一种更深的、几乎要将他吞没的空洞。这里的安静,与他内心那片死寂的虚无,形成了诡异的共鸣。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耗竭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但他知道,自己无法入睡。一旦闭上眼睛,米兰餐厅里那片空漠的眼神,阳光下旋转木马的笑声,还有飞机上自己写下的那潦草却惊心的“渡己”二字,就会交错着浮现,将他拖入更深的不安与痛楚。
他拒绝了服务人员送来的安神茶和宵夜,只是要了一杯清水。然后,他走进了卧室,反锁了门。他没有开灯,径直走到浴室。镜子里的人影在昏暗的光线中模糊不清,但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那种熟悉的、因为长期依赖药物维持亢奋和压制情绪而留下的、隐隐的焦渴和紊乱。
过去三年,为了支撑那场疯狂而无望的搜寻,为了对抗悔恨和绝望的侵蚀,他大量依赖着各种精神类药物和强效镇定剂。它们让他保持一种病态的“清醒”和偏执的动力,也像一层厚厚的化学盔甲,将他真实的痛苦和虚弱隔绝在外。但现在,这层盔甲已经碎裂了,被米兰那场审判彻底击碎。那些药物带来的虚假平衡被打破,留下的只有加倍反噬的紊乱和更深沉的空虚。
他从随身的西装内袋里(飞机上更换过衣物,但一些随身小物件被转移了过来),摸出了一个小小的、金属制的药盒。里面分门别类,装着各种颜色和形状的药片、胶囊。这是他过去的“武器”和“铠甲”。他看着这些小小的化学制品,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然后,他走到马桶边,打开药盒,将里面所有的药片和胶囊,一股脑地,全部倒进了马桶里。五颜六色的颗粒在水面上漂浮、旋转,然后缓缓下沉。他没有丝毫犹豫,按下了冲水按钮。强劲的水流瞬间将它们卷走,消失在下水道无尽的黑暗里。
这个动作很轻,很平静,却代表着他与过去某种赖以生存(或者说,赖以疯狂)的方式,进行一次彻底的、决绝的切割。他知道,接下来会面临什么——戒断反应。那些被他长期压制的真实情绪,那些被他药物屏蔽的生理不适,将会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反扑。头痛,失眠,焦虑,抑郁,甚至更严重的生理和心理症状。
但他必须面对。如果“渡己”有一个起点,那么,清理掉这些维持他“病态”状态的毒药,或许是第一步。他需要真正的清醒,哪怕是痛苦的清醒,去面对自己造下的孽,去审视自己灵魂的废墟,去学习如何在没有这些化学支撑的情况下,作为一个“人”(哪怕是一个破碎的、有罪的人)继续存在。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卧室,和衣躺倒在宽大却冰冷的床上。窗外,天色开始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的曙光,艰难地穿透厚厚的云层,在墨黑的湖面上投下些许模糊的光影。
戒断反应比他预想中来得更快,也更凶猛。
先是剧烈的头痛,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同时穿刺他的太阳穴和后脑。然后是心悸,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则地狂跳,仿佛随时会挣脱束缚。冷汗瞬间湿透了衬衫和床单,带来一阵阵发冷和颤抖。胃部翻江倒海,恶心的感觉不断上涌。更可怕的是精神上的动荡,无边无际的恐慌感和绝望感如同黑色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防线,让他几乎想要立刻爬起来,去寻找任何可以缓解这种痛苦的替代品。
他蜷缩起身体,双手死死抓住床单,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呻吟。身体像一艘在暴风雨中即将解体的破船,每一块骨头,每一寸肌肉,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意识在清醒与昏沉的边缘反复挣扎,眼前闪过无数混乱破碎的画面:童年空旷冰冷的豪宅,父亲严厉漠然的脸,母亲模糊的笑容,商场上的尔虞我诈,还有……元元最初在直播间里那个毫无阴霾的笑脸,以及最后那空漠的眼神。
“渡己……”他在极度的痛苦中,无意识地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仿佛它们是唯一能抓住的、漂浮在黑色怒海上的浮木。汗水浸透了他的头发,流进眼睛里,带来刺痛和模糊。
时间在剧烈的痛苦中变得无比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一个世纪。他不知道自己在床上翻滚、挣扎、忍受了多久。窗外的天色,从鱼肚白,到灰白,再到一种沉闷的、毫无生气的亮。雨开始下了,淅淅沥沥地敲打在玻璃窗上,更添了几分阴郁和压抑。
当最凶猛的一波戒断反应暂时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精疲力竭的虚脱和深入骨髓的酸痛时,吴凛像一滩烂泥般瘫在床上,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呼吸急促而浅薄,眼前阵阵发黑。但他能感觉到,在经历了一场如此剧烈的、从化学依赖中剥离的“地震”后,某种被药物长期麻痹的、原始的感知力,似乎正在缓慢地、极其微弱地恢复。
他能更清晰地感受到身体内部的痛苦和虚弱,能更真切地体会到那种灭顶的绝望和空虚。这不是好转,这只是……将之前被掩盖的伤口,血淋淋地暴露出来。但暴露,或许是清理和愈合的第一步,哪怕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场酷刑。
他昏昏沉沉地睡去,又无数次在噩梦或生理不适中惊醒。梦境光怪陆离,充满压迫感和破碎感。服务人员按时间送来的清淡饮食,他几乎无法下咽,只是强迫自己喝下一些流质。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天里,他几乎没有离开过那张床,与外界彻底断绝了联系。助理打来的加密电话,疗养会所管理层小心翼翼的问候,都被他拒之门外。他把自己封闭在这栋湖边别墅里,独自对抗着身体和心理的双重崩解。
第四天的清晨,雨停了。阴云依旧密布,但有一缕极其微弱的、淡金色的阳光,顽强地穿透了云层的缝隙,斜斜地照射在湖面上,漾开一片破碎而晃动的金光。
吴凛在又一次被心悸惊醒后,没有再尝试入睡。他挣扎着坐起身,靠在床头。身体依旧沉重无力,头痛变成了持续的钝痛,但最凶猛的那股戒断浪潮似乎暂时平息了。他感到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以及一种……奇异的、久违的“干净”感。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仿佛那些长期依赖的化学物质带来的虚假亢奋和麻木被冲刷掉了一层,露出了底下更加真实、也更加不堪的基底。
他下了床,脚步虚浮地走到落地窗前。窗外,那片被微弱阳光点亮的湖面,映入他依旧布满血丝、却似乎少了些疯狂混沌的眼睛。他看着那缕光,看着光线下微微荡漾的湖水,看着湖边枯黄的芦苇在冷风中轻轻摇曳。
很平常的景象。却让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转身,走回床边,从凌乱的被褥下,翻出了那张在飞机上写的、皱巴巴的纸。上面凌乱的划痕和那两个深深刻下的字——“渡己”,在晨光中显得愈发清晰刺眼。
他盯着那两个字,看了许久。然后,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将这张纸,一下一下地,撕成了更小的碎片。不是发泄,而是一种仪式。撕掉那个在痛苦中写下的、充满混乱和挣扎的“开端”。
纸屑从他指间簌簌落下,像苍白的雪花。
他需要一个新的开始。一个更清醒,也更……具体的开始。
他走到书桌前,那里摆放着会所提供的便笺纸和笔。他坐下,重新拿起笔。这一次,他的手依旧有些抖,但比几天前在飞机上要稳一些。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笔尖悬在空白纸面的上方。最终,他落笔,写下了第一行字:
1. 戒断。完成。(进行中,第4天)
字迹依旧有些潦草,但能辨认。
然后,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积蓄勇气。接着,写下了第二行:
2. 寻找专业的心理医生\/创伤治疗师。(必须匿名,绝对保密)
这不是他一时冲动的想法。t.饶子在餐厅里的那些话,还有他自己在痛苦中的反省,都让他意识到,他的问题,远非简单的“偏执”或“疯狂”可以概括。那是有根源的,深植于他成长经历和人格结构中的创伤与扭曲。如果他真的想要“渡己”,想要弄懂自己为何会成为这样一个怪物,又该如何不再继续伤害他人(即使那个人已经远离),他需要专业的帮助。这是他过去嗤之以鼻、认为只有弱者才需要的“软弱”方式,现在,却可能是他唯一的出路。
写下这一条时,他感到了巨大的屈辱和抗拒,但更强烈的,是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承认自己病了,病得很重,需要医治。
他继续写,笔迹越发缓慢,也越发沉重:
3. 全面退出家族企业日常管理,逐步剥离相关权益。(避免牵连,减少接触)
吴家是个巨大的、盘根错节的利益体,也是个巨大的染缸和压力源。他过去的许多行为模式,与这个家族的生存法则和阴暗面密不可分。他需要距离,需要从那个扭曲的环境和角色中剥离出来,才能更清晰地看清自己,也避免自己残留的疯狂和偏执,在家族事务中造成新的、无法挽回的伤害。
4. 梳理名下资产,建立独立信托基金。(用途:待定,非补偿性)
他拒绝了用“补偿”的方式介入元元的生活,但他名下的巨额财富,除了维持他最基本的生存和“渡己”所需之外,似乎也没有其他意义。建立一个独立于吴家、也独立于他个人意志随意支配的信托基金,或许……在未来,可以用在更有意义、更干净的地方。不是赎罪,而是一种……清理和归置。具体的用途,他现在毫无头绪,但可以先做起来。
5. ……
笔尖在这里停住了。他写不下去了。更多具体的东西,他还没有想清楚。比如,如何面对内心那些具体的创伤记忆?如何处理对元元那份扭曲的、已成执念的情感?如何学习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思考、与他人建立联系?这些,都远非几条简单的清单可以涵盖。
但他有了一个起点。一个极其艰难、充满痛苦和未知,却方向明确的起点。
他将笔放下,看着纸上那寥寥几行字。它们很简单,甚至有些苍白,但对他而言,却像在无尽的黑暗废墟中,用尽力气凿出的几道细微的、却指向远处的刻痕。
窗外的阳光似乎又明亮了一丝,虽然依旧被厚厚的云层过滤得黯淡。湖面上的金光破碎而执着地闪烁着。
吴凛站起身,走到窗前,再次望向那片被微弱阳光照耀的湖水。身体依旧虚弱不堪,内心依旧是一片布满裂痕的废墟,戒断反应可能还会反复来袭,未来的每一步都必将伴随着剧痛和自我怀疑。
但,当那缕微光落在他苍白消瘦、却似乎少了些癫狂戾气的脸上时,当他感受到胸口那片沉重的虚无中,似乎有某种极其微弱、却与“毁灭”和“占有”截然不同的东西(或许可以称之为“面对”的意志)正在艰难萌发时——
他知道,那条名为“渡己”的、或许永无尽头的苦旅,已经真正开始了。
沉疴已久,积重难返。
但初芒已现,刺破黑暗。
哪怕这光芒,来自自我解剖的刀锋,微弱而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