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5月18日，清晨六点半，奉天城笼罩在一层薄薄的、带着煤烟味儿的春雾里。姬子栋站在辽宁宾馆略显空旷的大堂，望着窗外。他回想着和李区长见面后，这一个月的折腾：回京城推进原有工作，和弟弟探讨未来发展，和王局长汇报投资方向，和于书记就向山城外扩达成谅解，最后调集公司现有的精英，组成这次的考察团队。
七点整，几辆黑色的上海牌轿车和一辆白色面包车悄无声息地滑到宾馆门口。铁西区区长李区长快步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半旧的藏蓝色中山装，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重逢的喜悦与不易察觉的焦虑。用有力的握手而表达着内心的感激。
“姬总，相隔不过月余，又能和你见面，真是感谢御八珍集团的重视！大家一路辛苦！”李区长的声音洪亮，“咱们铁西区的这些骨干企业，可都翘首以盼，等着各位专家来指点迷津啊！”
“李区长太客气了，咱们又不是第一次合作，都是老朋友了。”姬子栋腔调温和。
车队驶入被称为“东方鲁尔”的铁西区。宽阔的马路两旁，是望不到头的红砖厂房和高耸入云的烟囱。一些烟囱正吐着白烟或黑烟，但更多的，是沉默地矗立着，如同巨大的墓碑。空气中混合着钢铁、煤炭和某种化学品的复杂气味。自行车流是街道的主角，铃声此起彼伏，汇成一股钢铁洪流。贾国庆默默地看着窗外，这就是书本上说的“共和国长子”，壮阔，却也带着沉重的疲惫感，一如之前的仲道钢厂。
自行车厂是铁西区的骄傲。高大的厂房上方，“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标语虽已斑驳，气势犹在。一进总装车间，声浪扑面而来。传送带缓缓移动，工人们穿着统一的劳动布工装，在各自的岗位上熟练地安装车把、车轮、链条。锃亮的车架在灯下反射着金属的光泽，一辆辆“白山”牌自行车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最终成型。
马厂长，一位头发花白、嗓门洪亮的老劳模，自豪地介绍着年产百万辆的辉煌历史。“咱们的‘白山’，结实耐用，扛两百斤麻袋上坡都不带喘气的。当年这可是和“凤凰”“永久”齐名的三大名牌！”他拍着一辆二八加重自行车的座垫。
可御八珍团队却看到了另一面：生产线自动化程度极低，几乎全靠人力；油漆车间气味刺鼻，环保设施简陋；产品款式单一，几十年未曾大变。袁宝贵低声对姬子栋说：“大哥，我在羊城和华东看到的是年轻人对轻便车、变速车的需求，那些国外的变速车、山地车卖的也越来越好，这种老式加重车，以后只能去农村，市场会越来越小。”
“马厂长，贵厂的技术研发投入占比是多少？有没有考虑过开发铝合金车架或者适应年轻人的山地车车型？”会议室里，姬子栋的问题温和而尖锐。
马厂长愣了一下，搓着大手：“研发？一直是按部就班，上级给图纸，我们生产。铝合金？那得多贵啊！咱们的钢铁，质量那是顶呱呱的！”他眼中的困惑，是对市场这个词的陌生。合资的讨论，首先卡在了观念上。对方团队提出引进生产线、更新产品线，而厂方更关心的是港方能注入多少资金，保住现有的岗位和产量。空气中，热情之下，开始弥漫起一丝僵持的味道。
中午在区政府的食堂简单用餐后，队伍来到了友谊搪瓷厂。这里的节奏似乎慢了几个拍子。车间里光线昏暗，空气中飘浮着细腻的瓷粉。工人们用灵巧的手给痰盂、脸盆、搪瓷缸子贴上花纸，送入窑炉烧制。那些印着大红喜字、牡丹花或革命口号的产品，带着浓烈的时代印记。
姚书记是位女同志，说话轻声细语，却透着一股坚韧。“咱们厂的产品，是老百姓过日子离不开的，实在。”她拿起一个印着“劳动光荣”的白色搪瓷缸，“几十年了，还是这么受欢迎。”
可在御八珍团队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产品附加值极低，利润微薄；生产线老化，能耗高；更重要的是，随着塑料制品和不锈钢制品的兴起，搪瓷市场正在急剧萎缩。一位八珍贸易的调研员小声对着马德军道：“这些老古董，进博物馆都够格了，卖给那个爹去！”
合资谈判在这里显得有些艰难。厂方希望能合资扩大这些“传统优势产品”的生产。而姬子栋则试图引导他们转向。“姚书记，搪瓷工艺其实可以应用在高档厨具、艺术装饰品上。我们可以共同开发面向国际市场的新产品，比如珐琅饰品、复古风格的咖啡壶。”
书记和几位厂领导面面相觑，他们熟悉的是脸盆和痰盂，对“珐琅饰品”和“国际市场”感到无比陌生。那种对未知领域的恐惧，以及对熟悉生产模式的依赖，让讨论陷入了僵局。习惯了上传下达、按部就班的厂领导们，内心无比纠结。坚守传统，还是冒险转型？这是一个关乎生存的沉重问号。
几个与姬家产业无关的参观一晃而过，20日的下午参观是最后一站，也是此行的重头戏——东方红拖拉机厂。远远望去，厂区大得像一座小镇。高亢的汽锤声震动着大地。巨大的铸件在车间里吊运，电焊的火花如同节日的烟火。这里生产着为中国农业现代化立下汗马功劳的大型拖拉机。
走进制造厂的生产车间，一片繁忙而有序的景象映入眼帘。工人们戴着安全帽，正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着。机器轰鸣，焊光闪烁，每一个环节都紧密相连，共同构成了“东方红-28型”轮式万能中耕拖拉机生产的完整链条。从原材料的粗加工到成品的精细组装，每一个步骤都凝聚着工人们的智慧和汗水。
刘厂长是位转业军人，雷厉风行。他带着客人登上参观台，指着下方轰鸣的装配线，豪情万丈：“我们厂，能生产从30马力到75马力的全系列产品！供应全国，还出口到亚非拉兄弟国家！”
然而，在这宏大的规模之下，御八珍收集的市场问题也同样巨大：油耗高、噪音大、故障率不低。还有就是僵化的体制、混乱的管理、紧张的资金链以及过高的负债率，都是套在这个巨人身上的绞索。更关键的是，面对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推行，国营农场的需求在减少，农户更需要的是中小马力的拖拉机，而拖拉机厂的生产线却难以灵活调整。
会议室里的争论最为激烈。刘厂长希望合资引进更先进的发动机技术，提升现有产品的性能，巩固在大型农机领域的地位。而御八珍的团队则提出，应该转向开发中小马力、适应性强、价格更亲民的新型农机具——这都是来福达金属和自黑土地生鲜公司的实地调研！
“刘厂长，中国农业的经营模式在变，市场也在变。我们需要前瞻十年。”姬子栋指着规划图，“‘东方红’这个品牌有巨大的价值，但它必须适应新的土壤。”
刘厂长眉头紧锁，猛吸了一口烟：“姬总，调转船头，谈何容易！这上万工人，这庞大的设备，不是说转就能转的。”规模，此刻成了沉重的包袱，而非优势。巨人的每一次转身，都伴随着骨骼的巨响。
傍晚五点，总结会议在区政府的会议室里进行。夕阳透过高大的窗户，给房间镀上一层疲惫的金色。双方团队的脸上都写满了倦容，但眼神里的东西却比清晨时复杂了许多。
李泽星的声音不再像清晨那般洪亮，带着疲惫和沙哑：“姬总，各位专家，不瞒你们说，这一天看下来，我这心里是又热乎，又凉半截。热乎的是，咱们的家底，确实厚实，工人们的技术没得说。凉的是，各位指出的问题，句句都点在要害上。观念落后、设备老化、市场反应慢……这些病，得治啊！”
他端起茶杯，手有些微微颤抖：“铁西区几十万产业工人，要吃饭，要发展。我们迫切需要外来的资金、技术，尤其是……新的脑子！”这句话，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充满了坦诚与迫切。
“李区长，各位厂长，非常感谢今天的安排，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真实、立体的铁西区。”他的声音平稳而清晰，“我们看到了困难，但也看到了无与伦比的潜力：完整的工业体系、熟练的产业工人、深厚的技术积淀。这些是任何地方都无法比拟的财富。”姬子栋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每一位疲惫而期待的与会人员。
“但是，合作的前提，必须是面向未来，而不是修补过去。单纯的资金注入，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我们需要共同思考的，是如何让这些庞大的工厂，学会按照市场的脉搏跳动。这可能意味着痛苦的结构调整、技术改造，甚至伤筋动骨。”
接着，他提出了一个初步构想，也是和京城、山城相关人员制定的计划：不是与每个厂单独谈合资，而是由区政府牵头，御八珍以港资的身份参与，成立一个咨询小组，先对重点行业进行全面的诊断和规划，再选择一两个突破口，比如自行车厂或拖拉机厂的某个分厂，进行股份制改造和合资试点。
“我们要合作的，不是一个产品，一条生产线，而是一个机制，一个拥抱变化的勇气。”想起御八珍这几年的过往，姬子栋语气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