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像一块融化中的、巨大而温润的琥珀,缓慢地浸润着苏氏宅园那深灰色的飞檐与斑驳的院墙。我的车,带着一身来自远方的、尚未褪尽的尘土与倦意,悄无声息地滑入那扇我既熟悉又感到无比沉重的铁艺大门。门轴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吱呀”声,仿佛一声疲惫的叹息,为我这次说走就走、归期未定的漫游,画上了一个暂时的句号。
离开时,心中是决绝与迷茫交织的汹涌波涛;归来时,那波涛似乎平息了些,化作了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复杂的暗流,在心底无声地盘旋。我没有计算具体过去了几天,时间在那段漫无目的的旅程中,仿佛失去了它固有的刻度,变得弹性而模糊。可能是七天,也可能是九天,或者更长。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离开了,又回来了。宅园还是那座宅园,寂静,恢弘,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在暮色中呼吸着百年沉淀下来的空气。
我将车停在老位置,引擎熄灭后,车厢内瞬间被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所填充。这寂静与宅园本身的寂静迅速融为一体,将我紧紧包裹。推开车门,脚踩在打磨光滑的青石板上,那触感熟悉得令人心悸。空气中弥漫着老宅特有的气味——陈年木料、旧书籍、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混合了植物腐败与昂贵香料的味道。
管家福伯像一尊沉默的雕塑,早已等候在主宅的台阶前。他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佝偻,但依旧保持着数十年如一日的恭谨姿态。看见我,他快步上前,脸上没有过多的惊讶,也没有不合时宜的询问,只是微微躬身,声音平稳一如往常:
“少爷,您回来了。”
“嗯。”我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干涩。目光扫过他身后那洞开的大门,门内是幽深的前厅,光线晦暗,仿佛能吞噬一切声响。
“热水已经备好,您是否需要先用些茶点?”福伯接过我手中简单的行囊,那里面不过几件换洗衣物和那本在陌生小镇书店买的地方志。
“先不用。”我摆了摆手,“我想静一静。”
穿过一道道门廊,经过一进进院落,宅园内部的景象与我离开前别无二致。每一件家具,每一幅字画,甚至每一盆绿植,都仿佛被凝固在了时间里,坚守着它们被赋予的位置与意义。我的归来,似乎并未在这潭深水中激起多少涟漪。这种恒常不变,曾让我感到窒息,此刻,却奇异地带来一丝虚脱后的安稳感。冒险固然刺激,但熟悉的角落总能提供暂时的栖息。
回到自己的房间,陈设依旧。那张宽大得有些空旷的红木床,那张我曾伏案处理无数家族事务、也曾在上面偷偷阅读“闲书”的书桌,那扇可以看到后院一小片竹林的支摘窗……一切如故。我脱下沾染了风尘的外套,随意搭在椅背上,然后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微凉的晚风带着竹叶的沙沙声涌进来,稍稍驱散了房间内那股沉闷的气息。
旅途的兴奋与疲惫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一种巨大的、仿佛被掏空了的虚无感。我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渐渐浓重的夜色,一时间有些恍惚。那几日的“逃离”是真实的吗?那些书店的茶香,山巅的落日,咖啡馆的闲谈,陌生人的笑容……它们此刻感觉如此遥远,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看到的幻影。而苏氏宅园的坚实与沉重,才是触手可及的现实。
就在这种虚无与现实的拉锯中,楼下隐约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打破了宅园惯有的沉寂。脚步声很熟悉,带着一种年轻人特有的、不加掩饰的急促。然后是福伯压低声音的回应。我心中微微一动。
果然,没过多久,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带着点试探的意味。
“进来。”我转过身。
门被推开,出现在门口的是陈少康。他是陈疏影,我现任妻子的弟弟,我的小舅子。他穿着一身简单的运动装,额头上似乎还带着点汗意,脸上惯常挂着的、没心没肺的笑容此刻被一种显而易见的担忧所取代。他的眉头微微蹙着,眼神在我脸上急切地扫视,像是在确认我是否完好无损。
“姐夫!”他喊了一声,声音里透着关切,但并没有像其他人可能的那样,一上来就追问“你去哪儿了?”“这几天怎么回事?”
他只是站在门口,打量了我几秒,然后似乎松了口气,那点熟悉的、略带莽撞的笑容又回到了脸上:“我就猜你差不多该回来了。怎么样,没事吧?”
我看着他,心里那潭沉寂的水,似乎被投下了一颗小石子,漾开了一圈微澜。在苏家,陈少康或许是为数不多的、能让我感到一丝轻松的存在。他不像其他人那样,时刻用“苏氏继承人”的目光审视我,他身上有种这个古老宅园里极其罕见的、鲜活而直接的生命力。
“没事。”我笑了笑,笑容有些勉强,但是真的,“能有什么事?就是出去散了散心。”
“散心好,散心好!”陈少康快步走进来,毫不客气地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我看你就是把自己绷得太紧了。早就该出去走走了!怎么样,外面有什么好玩的?”他虽然这么问,但眼神里的好奇并不执着,似乎问话本身只是一种表达关心的方式,并不真指望我给出一个详细的游记。
“没什么特别的,”我轻描淡写地说,“就是随便开了开车,去了个不认识的小镇,走了走,看了些风景。”
“哦。”他点点头,很识趣地没有追问细节。沉默了片刻,他忽然眼睛一亮,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姐夫!别在这儿闷着了!走,踢球去!”
“踢球?”我一愣。
“对啊!”陈少康的兴致却很高,仿佛这是天底下最自然不过的提议,“就在后面那个荒了的小院里,草地挺好的!我带了球来!”他指了指窗外,宅园深处确实有一个较少打理、杂草稍显恣意的侧院,面积不小,足够进行一场小范围的、一个人对一个人的“比赛”。
我看着他殷切而明亮的眼神,那里面没有丝毫的客套与算计,只有纯粹的、想要拉我一起活动的热切。内心深处某个冰封的角落,似乎被这眼神烫了一下。那潭死水,开始不安分地涌动起来。
“现在?”我看了看窗外几乎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色,“天都快黑了。”
“怕什么!有灯啊!”陈少康不由分说,上前拉住我的胳膊,“走吧走吧,活动活动筋骨!你看你,出去散心回来,脸色还是这么沉甸甸的,运动一下,出出汗,包你神清气爽!”
他的力气不小,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蛮横的真诚。我被他半拉半拽地从椅子上拖起来,心中那点犹豫和惰性,竟在他的热情面前迅速冰消瓦解。或许,我内心深处,也渴望某种打破这沉闷的、直接的、甚至是幼稚的宣泄。
“好吧,好吧。”我无奈地笑了笑,但这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实的温度,“等我换双鞋。”
夜色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苏氏宅园。然而,在那处平日人迹罕至的荒僻侧院里,两盏古老的、带着欧式雕花灯罩的路灯被陈少康手快地打开了。昏黄而柔和的光线洒下来,在茂盛的、略显不平整的草地上投下两个交错的光圈,仿佛舞台的追光。
空气微凉,带着夜晚植物散发出的清冽气息。陈少康不知从哪里真的翻出了一个有些年头的皮球,皮质不算新,但气打得很足。他将球随意地踩在脚下,冲我扬了扬下巴,脸上是跃跃欲试的兴奋:“姐夫,老规矩,谁先灌五个球谁赢?输了的人……嗯,明天请客吃那家新开的日料!”
看着他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我久违的好胜心也被勾了起来。脱下略显拘束的外套,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我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脚踝和膝盖。
“口气不小,”我走到他对面,隔着几米远的距离,摆出一个防守的姿势,“待会儿可别哭鼻子。”
“嘿!看不起谁呢!”陈少康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他不再多话,脚下轻轻一拨,皮球听话地滚动起来。他没有立刻发起进攻,而是带着球,在我面前左右虚晃,试图寻找突破的时机。他的动作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灵活与敏捷,眼神专注,像一头盯着猎物的小豹子。
我全神贯注,目光紧紧锁定着那只在他脚下跳跃的皮球。视野缩小,周围宅园深沉的轮廓、远处主宅零星的灯火、甚至头顶那方深邃的夜空,都渐渐模糊、退远。整个世界仿佛就只剩下这个被灯光照亮的草地,这个滚动的皮球,和眼前这个精力充沛的对手。
他突然一个变向,试图从我的右侧强行突破。我下意识地侧身卡位,脚下一勾,竟然精准地将球断了下来!皮球碰到我的脚背,传来一种久违而熟悉的、扎实的触感。
“哟呵!”陈少康惊讶地叫了一声,随即更加兴奋地反抢过来。
轮到我进攻了。我带着球,试图向前推进。起初,脚步是生疏的,盘带的动作也显得有些笨拙,球好几次差点脱离控制。但很快,肌肉深处的记忆开始苏醒。少年时在同样这片土地上(或许那时草地更平整些)奔跑、追逐、射门的感觉,一点点回来了。汗水开始从额角渗出,呼吸也变得急促,但胸膛里那股淤积已久的、说不清是压抑还是郁闷的浊气,仿佛随着这剧烈的呼吸被一点点排出体外。
“看我的‘克鲁伊夫转身’!”陈少康怪叫一声,做了一个花哨的假动作。
我被他晃了一下,重心有些偏移,但很快调整回来,忍不住笑骂:“狗屁的‘克鲁伊夫转身’,跟蹩脚的麻花似的!”
“那你来一个标准的看看!”他不服气地回嘴。
我们就在这昏黄的灯光下,在这块小小的、略显荒芜的草地上,开始了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世纪大战”。没有观众,没有裁判,规则简陋,技术也谈不上多么精湛。但我们跑动着,争抢着,时而为了一次成功的抢断而喝彩,时而为了一脚离谱的射门而互相嘲笑。
“传球啊姐夫!哦不对,咱俩是对手!”
“你这射门是瞄准月亮呢?”
“哎哟!绊倒了绊倒了!假摔!绝对是假摔!”
“少来,明明是你自己腿软!”
汗水浸湿了衬衫,黏在背上,带来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甚至有些狂野地跳动着,咚咚咚,像擂响的战鼓。肺部扩张又收缩,吸入的是清冷的夜风,呼出的是灼热的气息。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发烫,血液在血管里加速奔流,一种蓬勃的、原始的生命力在四肢百骸中苏醒、涌动。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肆地流汗,很久没有这样大声地喊叫,很久没有这样专注于一件毫无“意义”、纯粹为了快乐的事情。在苏氏宅园,我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表情,似乎都承载着某种重量,需要斟酌,需要考量。而在此刻,在这块临时的“球场”上,我只是一个追逐皮球的人,简单,直接,快乐。
陈少康又一次带球突进,他的速度很快,我奋力回追。在几乎平行身位的瞬间,我们有了一个短暂的身体接触,肩膀撞在一起,都不太重,但足以让我们的动作都变形了一下。我们同时稳住身形,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在寂静的宅院里显得格外响亮,甚至惊起了不远处竹林里的几只宿鸟。
“不行了不行了,”陈少康扶着膝盖,大口喘着气,脸上汗水晶莹,“姐夫,你宝刀未老啊!我以为你早就跑不动了呢!”
我也停下来,双手撑在膝盖上,胸膛剧烈起伏,但脸上却带着抑制不住的笑容:“是你……你小子……太缺乏锻炼了……这才多久……”
我们相视而笑,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滴落在草地上。那种发自内心的、毫无负担的快乐,像温暖的泉水,冲刷着旅途归来的疲惫,也暂时融化了我心底那层坚冰。我的心,我那颗在规行矩步中日益沉寂、在责任重压下逐渐麻木的心,似乎在这一刻,真正地、有力地“活”了过来。
最终,这场“比赛”以我5:4的微弱优势“险胜”。最后一个球,是我用一记并不漂亮、但角度极其刁钻的捅射完成的。皮球慢悠悠地滚过草皮,在陈少康夸张的扑救动作中,堪堪擦着作为球门标志的两块砖头内侧滚了过去。
“啊——!”陈少康发出一声懊恼的长嚎,整个人瘫倒在草地上,“不服不服!天色太暗,影响我发挥!”
我走到他身边,也学着他的样子,毫无形象地躺了下来。身下的草地带着一丝夜露的湿润,微微扎人,但感觉很踏实。仰面望去,是被路灯晕染成暖黄色的夜空,几颗稀疏的星子在光晕之外倔强地闪烁着。剧烈运动后的身体松弛下来,一种混合着疲惫与满足的舒畅感弥漫全身。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躺了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渐渐平复。宅园恢复了它的寂静,但这寂静此刻似乎不再那么逼人,反而带上了一种安宁的味道。
“姐夫,”良久,陈少康翻了个身,侧躺着看我,声音平静了许多,“开心点了吗?”
我望着星空,轻轻“嗯”了一声。不需要更多的言语,他懂我此刻的感受。这种无言的懂得,比任何安慰和劝解都更有力量。
又躺了片刻,陈少康率先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行了,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再晚我妈该念叨了。”
我也随之起身。运动后的慵懒还在骨子里流淌,但精神却前所未有地清明。
我们并肩走出侧院,回到主宅的廊下。灯光下,能更清楚地看到彼此满头大汗、衣衫不整的狼狈样子,不由得又相视一笑。
“那我走了啊,姐夫。”陈少康在门口穿上外套,冲我挥挥手,“说好了,明天我请客!不许赖账!”
“好。”我点头。
他转身,身影很快消失在宅院大门的黑暗中,脚步声渐行渐远。
他走了。刚刚还充满了年轻喧闹声响的宅园,瞬间又恢复了它固有的、深不见底的寂静。那寂静如同潮水,迅速填补了他离去后留下的每一寸空间。刚刚还觉得温暖安宁的空气,此刻仿佛又带上了一丝清冷。
我站在原地,听着自己尚未完全平复的心跳,感受着汗水蒸发带来的微微凉意。那种“活过来”的感觉是如此鲜明,以至于当它随着陈少康的离去而稍稍褪去时,产生了一种清晰的失落感。这个家,似乎又空了。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空,而是一种生机与活力的抽离,一种情感上的空洞。
我在廊下站了许久,直到身上的热气完全散去,夜寒渐渐侵入。深吸一口气,我转身,走向书房。我知道,那里有我必须面对的现实。
书房里,灯光被福伯细心地调到了最舒适的亮度。那张宽大的、沉实得仿佛能压住一切时光的红木书桌上,整齐地摞放着几叠文件。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群沉默的守卫,看守着我无法逃避的疆域。
我的助理,那位永远一丝不苟、效率极高的年轻人,正垂手站立在书桌一侧。看见我进来,他立刻微微躬身:“先生。”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我略显凌乱的头发、额际未干的汗迹以及沾着草屑的裤脚,眼神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讶异,但立刻便恢复了职业性的平静,没有任何多余的询问或评论。
“这些是您离开这几天,积压下来的需要您亲自过目和签署的文件。”他上前一步,声音清晰而平稳,开始例行公事地汇报,“最上面是集团上季度的财务简报,董事会希望您在周四前给出意见;下面是城东那块地皮的开发补充协议,律师已经审核过,等您最终确认;旁边是下个月慈善晚宴的流程和嘉宾名单,需要您定夺;还有几份是人事任免和项目拨款申请……”
他一桩桩、一件件,条理分明地陈述着。那些词汇——集团、董事会、地皮、协议、慈善晚宴、人事、拨款——像一块块沉重的砖石,重新垒砌起我熟悉的那个世界。一个由责任、利益、规则和表象构成的世界。
我走到书桌后,在那张象征着权力与责任的高背椅上坐下。皮质椅面传来冰凉的触感,与我身体尚未完全散尽的温热形成鲜明对比。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将刚才在球场上那份飞扬的心神收敛回来。
“先生?”助理的声音带着一丝询问。
我睁开眼,目光落在那一摞摞文件上。它们代表着苏氏家族庞大的产业网络,代表着数百上千人的生计,代表着祖辈父辈的心血,也代表着我与生俱来、无法推卸的使命。那几日的“逃离”,像是一个短暂的、色彩斑斓的梦。而现在,梦醒了。
“我明白了。”我打断了他还在继续的汇报,声音有些沙哑,但努力让它听起来稳定、有力,“你先出去吧。我自己看。”
“是。”助理不再多言,微微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并轻轻带上了门。
厚重的实木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书房里只剩下我,和这一桌子的“现实”。
我伸出手,拿起最上面那份集团财务简报。纸张光滑而冰冷。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将那些在球场上肆意奔流的思绪强行拉回,聚焦到眼前密密麻麻的数字、图表和分析文字上。
起初,目光还有些游离,字符像是漂浮在纸面上,难以捕捉其意义。脑海里偶尔还会闪过草地的触感、皮球的轨迹、陈少康明亮的笑容、以及山顶那一片壮丽的落日……
我甩了甩头,端起桌上已经凉掉的浓茶,喝了一大口。苦涩的滋味在口腔中蔓延开来,刺激着神经。我再次深呼吸,努力地将所有与“苏氏”无关的杂念摒除出去。
“打起精神来。”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目光重新落到文件上,这一次,我强迫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进去。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这是我在集中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时间在寂静中悄然流逝。我一份接一份地阅读着那些文件,时而用笔在上面做着批注,时而停下来皱眉思索。财务数据需要核对关键指标,地皮协议需要审视风险条款,晚宴名单需要权衡各方关系……每一份文件都需要我调动全部的知识、经验和判断力。
这并不轻松。尤其是在经历了那样一场身心释放的运动和短暂的“出逃”之后,重新将自己按入这套严谨甚至刻板的思维框架里,更像是一种自我对抗。疲惫感开始重新袭来,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倦怠。
但我没有允许自己停下。我知道,这是我必须承担的部分。就像祖父常说的:“苏家的人,可以暂时迷路,但不能永远缺席。”
我努力地振作精神,挺直了有些发僵的腰背。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深,书房里的座钟发出规律而清晰的“滴答”声,陪伴着我孤独的批阅。
偶尔,我会停下笔,揉一揉发涩的双眼,望向窗外无边的黑暗。那黑暗中,似乎还残留着刚才球场灯光昏黄的暖意,以及奔跑时那种自由的错觉。但我知道,那只是错觉。我的自由,从来都是有边界的,它的名字叫“责任”。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处理完了最后一分文件,在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那个代表着苏氏家族权力与信誉的、我已经签署过无数次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像一个郑重的承诺,也像一道无形的枷锁。
放下笔,我靠进椅背,长长地、疲惫地舒了一口气。一种深深的倦意席卷而来,但在这倦意之中,却也夹杂着一丝完成了分内之事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再次推开窗户。夜风更凉了,带着深秋的寒意。宅园沉睡在无边的黑暗里,万籁俱寂。刚才球场上的喧闹与快乐,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尽后,终归平静。而我的生活,大抵也是如此。短暂的出离,是为了更长久地坚守。
我关上台灯,书房陷入黑暗。只有窗外稀疏的星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我走出书房,轻轻带上门,脚步声在空旷的宅院里回响,孤独,但坚定。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而苏氏宅园,以及它所代表的一切,仍将继续。而我,需要继续扮演好我的角色。只是,或许,在心底某个角落,会多了一小块被汗水与笑声浸润过的、柔软而鲜活的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