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氏集团大厦矗立在金融街的中央,冰冷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午后略显苍白的阳光,像一块巨大的、没有温度的金属墓碑。
我的车悄无声息地滑入地下车库,专属电梯直达顶层。电梯门打开的瞬间,一种近乎绝对的寂静包裹了他。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
白晓荷的秘书早已等候在电梯口,一位妆容精致、笑容标准到毫无破绽的年轻女性。“苏董事长,白总正在等您。”她微微躬身,引着苏哲走向走廊尽头那扇厚重的双开木门。
推开门的瞬间,视野豁然开朗。这是一间极其宽敞的办公室,几乎占据了半层楼。一整面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将大半个城市的繁华尽收眼底,天空是那种被玻璃过滤后的、缺乏生气的蓝色。办公室的装修是现代极简风格,色调以黑、白、灰为主,线条冷硬,家具看起来价值不菲,却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静和效率。
白晓荷就坐在房间最深处,那张宽阔得有些夸张的黑色办公桌后面。
她穿着一身剪裁极其利落的藏青色女士西装,面料挺括,线条一丝不苟,将她依然保持得很好的身形勾勒得更加挺拔。头发一丝不乱地在脑后挽成一个光滑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张几乎看不出岁月痕迹、却也比年轻时更多了几分冷厉的脸庞。她正微微低着头,目光专注地落在桌面上摊开的一份文件上,手边放着一杯冒着微弱热气的咖啡。
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目光与我在空中相遇。
没有惊讶,没有寒暄,甚至没有一丝波澜。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的眼睛,如今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平静得令人心慌。她只是微微颔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对面的座位。
“坐。”声音平稳,干练,不带任何多余的情绪,如同这间办公室给人的感觉。
我在她对面坐下。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她面前的文件,瞥见了“并购案”、“股权结构”等字样,是白氏近期的一个重要项目。她似乎完全没有要遮掩的意思,或者说,在她看来,这已经不足以构成需要向苏哲隐瞒的秘密。
短暂的沉默在偌大的办公室里弥漫开来,只有中央空调系统发出极其低微的运行声。
“白谦说你最近失眠。”白晓荷终于再次开口,打破了沉默。她并没有看我,而是伸手拿过旁边一个白色的瓷杯,里面是早已冷透的、颜色深沉的茶水,推到了我面前的桌面上。动作自然,却带着一种清晰的界限感——这不是招待客人的热茶,更像是一种基于过往熟稔的、程序化的举动。
我看着那杯冷掉的茶,没有动。喉咙有些发干,我想问的话,在胸腔里翻腾着,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出口。
白晓荷似乎并不期待我的回答,或者说,她洞悉了我此刻所有难以启齿的窘迫。她将目光从文件上完全移开,正视着我,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
“苏哲,你不用多想。”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商业条款,“白谦那边,我已经明确表过态了。苏家的东西,本就不该有我的份。”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穿透了苏哲,看向了更遥远的过去,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类似于自嘲的意味:
“当年我没争,现在,也不会让他去争。”
这句话,像一块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冰冷的石头,投入了我的心湖。它轻描淡写地抹去了那些年的纠缠、不甘和隐忍,将一场曾经可能腥风血雨的情感与利益争夺,归结为一句“没争”。这是一种彻底的撇清,也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对我和苏家一切的不屑。
我感到一阵胸闷,看着眼前这个冷静得近乎冷酷的女人,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许多年前的画面——那个穿着素雅裙子、眼神带着温柔和怯懦的白晓荷,与眼前这个坐在商业帝国顶端、运筹帷幄的女强人,几乎重叠不到一起。
我想问她,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可是,看着白晓荷那双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洞察一切的眼睛,看着她身后那片冰冷辉煌的城市天际线,看着这间没有一丝烟火气、只有权力和算计的办公室,那句话便死死地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问不出口。
在这样的场景下,这样的问话显得多么苍白、多么可笑,甚至带着一种施舍般的虚伪。
我的沉默,似乎也在白晓荷的预料之中。她不再看我,重新将目光投向桌上的文件,仿佛他已经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打扰了她工作的访客。
“如果没有其他事,我还有个会议。”她下了逐客令,语气依旧平稳,不带任何情绪。
该走了,我缓缓站起身,椅子与地毯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最后看了一眼白晓荷,她依然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文件,侧脸在顶灯的照射下,线条清晰而冷硬。
转身,走向门口,脚步有些沉重。
就在我的手触碰到冰凉的门把手时,身后,传来一个极其轻微、几乎像是幻觉的声音。那是白晓荷的声音,低低的,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终于卸下了一丝防备,泄露了心底最深处、从不示人的秘密:
“我早就不爱了。”
这句话,像一根细细的针,猛地扎进了我的心脏。带着一种决绝的、试图彻底斩断一切的意味。
可是,就在那一瞬间,或许是角度变换的缘故,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白晓荷那微微拉开一点的办公桌抽屉。
抽屉里很整齐,文件、文具井然有序。但在那一堆冰冷的物件中,有一点突兀的、熟悉的深蓝色一闪而过。
那是一支笔。一支款式早已过时,笔帽甚至有些磨损的深蓝色钢笔。
我的瞳孔猛地收缩。
认得那支笔,那是很多很多年前,在我们关系最好的那段时光里,我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不是什么名贵牌子,只是当时他觉得好看,适合她沉静的气质。
我以为,早就该被丢弃在岁月的垃圾堆里了。
可它没有。它被她静静地收藏在办公桌的抽屉里,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与那些代表着她现在身份和地位的、冰冷的文件与合同放在一起。
“我早就不爱了。”
那声低语仿佛还在空气中回荡。
可那支静静躺在抽屉里的、承载着遥远过往的钢笔,却像一记无声的耳光,响亮地抽在了这句宣言上。
我的手在门把上停顿了一瞬,最终,我还是用力拉开了门,走了出去。
厚重的木门在我身后缓缓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彻底隔绝了办公室内的一切,也仿佛将那段充满了矛盾、谎言与未竟之情的过往,关在了门的另一边。
走廊里依旧寂静无声。苏哲站在那里,久久没有移动。
我分明听见了心碎的声音。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个坐在冰冷办公室里,说着“早就不爱了”,却还将一支旧钢笔珍藏至今的女人。
暮春的午后,阳光像融化的蜜糖,缓慢地流淌在城郊蜿蜒的小路上。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鬼使神差地将车开到这里。方向盘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引领我穿过喧嚣的市区,驶向这片日渐熟悉的静谧之地。
“栖心小筑”的木质招牌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与前次来时不同,庭院里多了不少生气。几株晚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偶尔随风飘落,散在青石板上。角落里新添了一组原木桌椅,旁边是个小小的工具间,门敞开着,能看到里面整齐摆放的画架和颜料。
我停好车,却没有立刻下去。手指无意识地在方向盘上敲击着,目光透过前挡风玻璃,落在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上。
黄亦玫坐在庭院一角的画架前,背对着我。她穿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亚麻长裙,外面套着件沾满各色颜料的牛仔围裙。阳光斜斜地照在她身上,勾勒出专注的侧影。最刺眼的是她鬓角那几缕白发,在日光下闪着银丝般的光,与她手中调色盘上炽烈的橙红形成了突兀的对比。
她正对着画布涂抹,笔触大胆而奔放,是一片燃烧般的晚霞,浓烈得几乎要从画布上流淌下来。
而庄国栋,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手里端着个白瓷茶杯,姿态闲适得像是在自己家中的客厅里。他没有看画,目光温柔地落在黄亦玫的背影上,偶尔上前一步,将茶杯递到她手边,动作流畅自然,仿佛这个动作已经重复了千百遍。
我的喉咙有些发干,推开车门,脚步踩在落叶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黄亦玫没有回头,画笔依然在画布上挥动。倒是庄国栋先看见了我,目光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了平静,甚至对他微微颔首示意,没有敌意,没有戒备,就像对待一个偶然到访的普通客人。
“色彩再暖一点。”黄亦玫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作画时的专注,却不是对庄国栋,也不是对苏哲,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这里的过渡,要像血融进水里那样……”
我站在几步开外,看着那片燃烧的晚霞在她笔下愈发浓郁,看着她鬓角刺眼的白发,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和颜料特有的气味,混合着院子里草木的清香,构成了一种与他那个冰冷精致的世界截然不同的氛围。
“乐瑶昨天还念叨,”黄亦玫终于停下了笔,却依然没有回头,语气平常得像是在聊家常,“说你好久没去听她的演唱会了。小姑娘有点失落呢,说爸爸是不是不喜欢她的新歌。”她轻轻笑了一声,带着点母亲的嗔怪,“你知道的,她表面上大大咧咧,其实心思细着呢。”
这寻常的话语,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进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喉头猛地发紧,所有来路上盘旋在脑海中的话——关于市场的争夺,关于子女的纷争,关于那个庞大帝国令人窒息的重量——全都堵在了胸口,翻滚着,灼烧着。我张了张嘴,最终,却只艰难地挤出了两个干涩的字眼:
“妈病了。”
声音沙哑,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
话音落下的瞬间,庭院里似乎安静了片刻。只有风吹过树叶的簌簌声,和远处隐约的鸟鸣。
庄国栋看了黄亦玫一眼,默默转身进了屋,很快又端着一杯水走出来。他走到我面前,将水递给他,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种……我看懂了,那是怜悯。一种居高临下的,对困兽的怜悯。没有胜利者的炫耀,没有情敌的嫉恨,只有纯粹的,看到了对方狼狈不堪时而产生的怜悯。
这怜悯,比任何嘲讽和敌视都更让我感到难堪和刺痛。
黄亦玫终于缓缓转过身来。她脸上带着劳作后的红晕,额角还有细密的汗珠,双手沾满了斑斓的颜料。她的目光落在苏哲脸上,很平静,像秋日的湖水,深不见底,却不再为他泛起波澜。
“苏哲,”她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明确的距离感,“你看,我现在很幸福。”
她说着,目光扫过这片小小的庭院,扫过画架上那片炽热的晚霞,最后落在端着茶杯、静静站在一旁的庄国栋身上。
“庄国栋会陪我画画,陪我折腾这个院子。”她嘴角泛起一丝真切的笑意,那笑意是苏哲很多年未曾在她脸上看到过的松弛与温暖,“乐瑶也经常来看我,叽叽喳喳的,说些娱乐圈的趣事,虽然吵,但这院子里有了她的声音,才觉得是活的。”
她每说一句,我的心就沉下去一分。她不是在炫耀,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她已然拥有,而我却永远无法再给予的事实。
“我们吵过,闹过,在法国也吃过很多苦,”她继续说道,语气里没有抱怨,只有经历风雨后的释然,“但现在这样,挺好。真的,苏哲,我很久没有觉得这么……安心了。”
安心。
这个词像一块巨石,砸在我心上。我想起苏氏老宅那永远萦绕的冰冷气息,想起会议室里永无休止的明争暗斗,想起母亲病榻前那沾着血的遗嘱……我的世界里有财富,有权势,有世人艳羡的一切,唯独没有“安心”。
黄亦玫看着我脸上变幻的神色,轻轻叹了口气。她放下画笔,在那条斑驳的围裙上擦了擦手,虽然依旧擦不干净那些顽固的颜料。然后,她朝着我走了过来。
没有靠近,只是停在了几步远的地方,目光平静地看着我,仿佛要将我此刻的仓皇、失落、以及那份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羡慕,都看得清清楚楚。
“苏哲,”她又叫了一次我的名字,这一次,语气里带着一种决然的意味,“你该回去了。”
她抬起手,指向来时的那条路,指向那个我来的方向。
“你的家人,还在等你。”
然后,她收回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心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我耳中,每一个字都像敲碎冰面的石子:
“我的家人,也在等我。”
说完,她不再看我,转身,走向那间亮着温暖灯光的屋子,步伐稳定,没有一丝留恋。庄国栋跟在她身后,在进门之前,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依旧平静,带着方才未散的怜悯,然后轻轻带上了门。
“咔哒。”
一声轻响,木质房门在我面前合拢。
暮色渐渐笼罩下来,庭院里的光线变得柔和,画架上那片燃烧的晚霞也仿佛失去了些许光彩。
我缓缓转身,走向自己的车。引擎发动的声音在静谧的郊外显得格外刺耳。
后视镜里,“栖心小筑”的灯光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了蜿蜒的道路尽头。
那扇门关上的,不仅仅是一个空间。
是一个时代,一段过往,一种我苏哲穷尽一生,或许都无法真正理解和拥有的,名为“幸福”的可能。
夜深得像一潭浓得化不开的墨。
劳斯莱斯幻影像一尾沉默的黑色大鱼,滑入苏氏老宅那沉穆的阴影里,最终停稳。我推开车门,微凉的、带着湿意的夜风瞬间包裹了我,将我从外面那个充斥着算计、残余激情与冰冷现实的世界,暂时拉回到了这个被称为“家”的结界。我下意识地松了松领带,那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却并未因此而真正松弛。
宅邸内部,只余下几盏壁灯散发着昏黄而克制的光晕,如同守夜人疲惫的眼睛。巨大的空间在夜色里显得愈发空旷寂静,白日里属于苏靖尧的童言稚语和嬉闹声早已沉寂,只有古老的座钟在角落发出规律而沉闷的滴答声,丈量着这凝固的时光。
我脱下外套,福伯如常地无声接过,没有多余的问候。我的脚步有些沉,没有立刻回卧室,也没有去书房,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走向了主客厅。
然后,我看到了她。
陈疏影。
她没有睡,独自一人坐在客厅那巨大的、意大利真皮沙发的一角。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真丝睡袍,质地柔软光滑,在昏暗的光线下流淌着类似珍珠的微光。睡袍的带子松松地系着,勾勒出她纤细而挺拔的腰身。她微微蜷着腿,膝上摊开着一本厚重的精装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书页上,指尖莹白。
她身旁只亮着一盏落地灯,温暖的、带着一圈柔和光晕的灯光,如同舞台上的追光,精准地打在她的侧脸上。那光勾勒出她饱满的额头,挺直的鼻梁,以及那总是带着一丝疏离弧度的唇线。她的侧脸在光影下,像一幅精心描绘的工笔画,每一笔都恰到好处,完美得没有一丝烟火气,却也……冰冷得没有一丝活气。
她似乎看得入神,又或者只是在出神,连我走近的脚步声都未曾惊动她。
我在她身旁的沙发上坐下,柔软的皮质微微下陷,发出细微的声响。
这时,陈疏影才仿佛从另一个世界被拉了回来。她缓缓地,合上了膝头的书,发出轻微的“啪”声。动作优雅,不急不缓。然后,她转过头,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脸上,那眼神里没有询问,没有关切,甚至没有等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早已洞悉一切的淡然。
“妈今天问我,”她开口,声音如同她的人一样,清浅,平稳,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复述一段与己无关的台词,“靖尧,将来能不能继承苏家的长房。”
她的话语,像一颗被投入绝对零度空间里的石子,没有激起任何涟漪,却让周围的空气瞬间又降低了几度。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母亲病榻前的叮咛,会议室里子女间无形的硝烟,此刻以这样一种平静到残酷的方式,再次被摆到了我的面前。
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陈疏影,看着她那在灯光下完美得不真实的脸庞。
陈疏影并没有等待我的回应,她继续说了下去,语气依旧平淡得像在讨论明天的天气:“我跟她说,苏家的事,我不掺和。”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穿透了我,看向了更遥远的、未知的将来,然后,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补上了后半句,如同在宣读一个早已做出的、不可更改的决定:
“靖尧,也不会掺和。”
这句话,像一道冰冷的闸门,轰然落下。它不仅仅是对婆婆试探的回应,更是对苏家那庞大而诱人的财富与权力,一次彻底的、毫不犹豫的切割与摒弃。她为她自己,也为她年幼的儿子,划下了一道清晰无比的界限。
我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被看穿一切的狼狈,有对这份清醒决绝的震动,或许,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排除在外的失落。
我看着陈疏影放在沙发上的手,那双手白皙,纤细,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一股强烈的冲动,让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伸出手去,握住那只近在咫尺的手。仿佛只要握住,就能从这片冰冷的决绝中,汲取到一丝虚假的温暖,证明我们之间,并不仅仅是……合作关系。
我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向着她的手背靠近。
然而,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微凉的肌肤时,陈疏影的手,却极其自然,又极其迅速地,轻轻避开了。
那动作幅度很小,甚至没有带起什么风声,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瞬间将两人之间那本就遥远的距离,拉得更开,更决绝。
她抬起眼,再次看向我。那双清澈平静的眼眸里,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也没有矫情的羞涩,只有一种彻底的、近乎残忍的坦诚。
“苏哲,”她叫了他的名字,声音依旧平稳,却像淬了冰,“我们是联姻。”
她陈述着这个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实,仿佛在提醒我,也像是在提醒自己。
“你清楚,”她顿了顿,目光毫不闪躲地迎视着我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我也清楚。”
然后,她给出了那个避开他触碰的理由,那个将他们关系本质赤裸裸剥开的结论,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得让苏哲几乎无法呼吸:
“所以,没必要……装恩爱。”
“装恩爱”。
这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我心中最后一点残存的、连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的幻想。是啊,装。我们之间所有的“相敬如宾”,所有的“默契配合”,在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里,或许都只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为了维持体面而进行的表演。
就在这一刻,窗外,酝酿了整晚的雨,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雨点起初稀疏,很快便密集起来,噼里啪啦地打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上,发出急促而单调的声响。水痕纵横交错,扭曲了窗外沉沉的夜色,也扭曲了玻璃上倒映出的、我们两人疏离而沉默的身影。
客厅里,只剩下雨声,和那座钟永恒的滴答声。
我伸出的手,就那样僵在了半空中,片刻后,缓缓地,有些无力地收了回来。
我没有说话。
陈疏影也没有。
两人就那样并排坐在宽大的沙发上,近得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清冷的乳木香气味,却又远得仿佛隔着一整条银河。
窗外的雨,下得喧嚣而冰冷。
而我们之间的沉默,却比这场突如其来的夜雨,更冷,更沉,更令人窒息。
这沉默,是界限,是共识,也是我们这场始于利益、或许也将终于利益的婚姻,最真实、也最苍凉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