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小满,上海的梅雨季来得猝不及防。张小莫踩着湿漉漉的柏油路走进家政公司时,裤脚已经溅上了泥点,帆布包里的顶针硌得掌心生疼——早上帮母亲穿针时忘了摘,现在倒成了攥紧拳头时的支撑。玻璃门后的空调风带着消毒水味,和医院的气息如出一辙,让她刚从透析室出来的神经又紧绷了几分。
“张女士是吧?”中介李姐踩着细高跟迎上来,酒红色美甲在灯光下闪着亮片,她手里捏着张对折的报价单,递过来时指甲尖差点戳到张小莫的眼睛,“这是我们筛选过的育儿嫂资料,都是带过三岁以上孩子的,经验绝对丰富。”
报价单展开的瞬间,“6000元\/月”的数字像枚图钉,狠狠扎在张小莫的视线里。李姐的美甲在纸面划过,留下道浅浅的白痕,“这个价格是行情价,您看啊,做饭、接送、辅食、早教都包,晚上还能陪睡。现在好的育儿嫂比白领工资都高,上周有个客户抢着给七千,人家还不一定愿意去呢。”
“六千?”张小莫的声音有点发飘,她指尖按住报价单上的“6”,指腹的温度都没能焐热这冰冷的数字,“上个月我问还是五千二,怎么涨这么快?”
“梅雨季嘛,育儿嫂也怕来回跑着凉,涨价很正常。”李姐翻着资料册,美甲敲得塑料封面“哒哒”响,“再说您家情况特殊,要兼顾接送孩子,还要偶尔帮着去医院送东西,这都算附加服务。您要是觉得贵,也有四千的,就是没经验,刚从老家出来的,怕是带不好您家念念。”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托管班李老师的微信头像,附带一条10秒的小视频。张小莫赶紧点开,音量没来得及调小,先传出其他孩子的笑声,接着镜头扫过托管班的角落——念念正蜷在蓝色塑料椅上,背对着人群,右手食指含在嘴里用力啃着,指甲边缘的倒刺被啃得翻起来,渗着细小的血珠。她面前的小桌子上放着包拆开的饼干,是早上张小莫给她装的,一块都没动,包装袋被捏得皱成一团。
“念念今天有点蔫,”李老师的语音跟着发来,背景音里有孩子喊“老师我要喝水”,“中午吃饭只吃了小半碗,问她怎么了也不说,就坐在角落啃指甲,别的小朋友分享零食她也不接。您要是方便,最好早点来接她。”
张小莫的喉咙突然发紧,像被报价单上的数字勒住了。她放大视频,看到念念校服袖口的小黄鸭贴纸卷了边,那是上周张建斌出差时给她买的,孩子宝贝得不行,每天都要摸好几遍。现在那只小黄鸭正对着空荡荡的墙角,像在陪着念念一起发呆。
“张女士?”李姐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您看这育儿嫂……”
“我再想想。”张小莫把手机塞进帆布包,报价单被她揉成了团,边角的“6000元”被捏得模糊不清,“我下午给您答复。”她快步走出家政公司,梅雨季的冷风裹着雨丝吹过来,打在脸上凉丝丝的,却没比心里的温度更低。
公交车上,她反复播放那条10秒的视频,越看心越疼。念念以前不啃指甲的,去年冬天母亲刚骨折那会儿,她连续一周晚接孩子,再去时就发现孩子多了这个习惯。她买过带卡通图案的指甲刀,买过防啃指甲的苦味药膏,甚至跟念念拉钩约定“啃指甲就得不到小黄鸭贴纸”,可只要她一忙起来晚接,这习惯就又犯了。
“妈妈?”手机里突然传出念念的声音,是她不小心按到了语音通话,“你什么时候来接我?果果的妈妈来了,给她带了草莓蛋糕。”
“妈妈马上就到,”张小莫赶紧调整语气,像往常一样把声音放软,“你别坐在角落,去跟小朋友玩好不好?妈妈给你带了野雏菊形状的橡皮,是你最喜欢的黄色。”
“我不想玩。”念念的声音闷闷的,“他们都在说弟弟妹妹,我没有弟弟妹妹,也没有爸爸妈妈陪,不好玩。”电话那头传来椅子挪动的声音,接着是念念的小声抽泣,“妈妈,你是不是不爱我了?你总去医院,总去公司,都不陪我。”
“妈妈爱你,最爱的就是你。”张小莫的眼泪掉在手机屏幕上,晕开了念念的脸,“妈妈这就去接你,我们今天去吃汉堡,去玩滑梯,好不好?”
挂了电话,她立刻给张建斌打过去,电话响了五声才被接起,背景里是会议室的嘈杂声。“建斌,育儿嫂要六千一个月,”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念念在托管班啃指甲,都出血了,她说我们不爱她。”
“什么?”张建斌的声音瞬间拔高,“你别着急,我马上请假过去接念念,育儿嫂的事我们再想办法。”他顿了顿,声音软了些,“我刚跟财务申请了预支工资,先把这个月的费用垫上,实在不行,我晚上去跑代驾,总能凑够钱。”
等张小莫赶到托管班时,张建斌已经到了,正蹲在角落跟念念说话。念念的头靠在父亲肩上,右手被张建斌握在手里,他正用湿纸巾轻轻擦着孩子的手指,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玻璃。看到张小莫进来,念念的眼睛亮了一下,却没像往常一样扑过来,只是小声喊了句“妈妈”。
“指甲疼不疼?”张小莫蹲下来,从包里掏出药膏,小心翼翼地涂在念念的指头上,“以后不许啃了,妈妈给你买了新的指甲贴,上面有野雏菊,比啃指甲好看多了。”
“妈妈,我不是故意的。”念念把手指缩回去,藏在身后,“我坐在那里等你,就觉得手指痒,想啃。果果说她妈妈要是不来接她,她就哭,可是我哭了,你也不会来得更快,对不对?”
张建斌的喉咙动了动,把念念抱起来:“爸爸带你去买草莓蛋糕,最大的那种。”他给张小莫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再说了,“我们明天就去接奶奶来,让奶奶天天陪你,好不好?”
蛋糕店里,念念抱着草莓蛋糕,却只吃了一小口。她指着玻璃窗外的亲子乐园,那里有对父母正陪着孩子玩秋千,笑声传得很远。“妈妈,你还记得我们上次来这里吗?”念念的声音很轻,“你和爸爸陪我玩了滑梯,还拍了照片,放在你的钱包里。”
张小莫赶紧掏出钱包,里面确实有张照片,是去年秋天拍的,念念坐在秋千上,她和张建斌在两边推,孩子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那时候母亲还没骨折,父亲的透析也很稳定,她不用每天在公司、医院、托管班之间奔波,每周都能抽出时间陪孩子。
“记得,”她摸了摸念念的羊角辫,“等妈妈忙完这阵,天天带你来玩。”
“忙完这阵是多久?”念念追问,手指又不自觉地往嘴边凑,被张建斌轻轻按住,“果果说她妈妈以前也总说忙,后来她有了弟弟,妈妈就不忙了,天天在家陪她。妈妈,你是不是生了弟弟妹妹,就会陪我了?”
张小莫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疼得她差点哭出来。她想起自己小时候,母亲怀弟弟时总把她送到外婆家,她每天坐在外婆家的门槛上啃指甲,等着父母来接她,那时候她也觉得,是不是有了弟弟,父母就不爱她了。现在念念的样子,和当年的自己一模一样,像个被困在孤独里的小兽,只能靠啃指甲来缓解不安。
回到家时,婆婆正和李姐在厨房忙碌,炖菜的香气飘满了屋子。看到他们回来,婆婆赶紧迎上来,手里还拿着件织了一半的小毛衣,是粉色的,袖口绣着野雏菊:“我跟你妈商量好了,育儿嫂太贵,我回老家把我侄女接来,她刚高中毕业,人勤快,也喜欢孩子,每个月给她三千块就行,比育儿嫂便宜一半。”
“三千?”张小莫愣住了,“您侄女愿意来上海?”
“怎么不愿意?”婆婆把小毛衣放在念念手里,“她早就想来上海打工,我跟她说了,主要是陪念念,顺便帮着做做饭,她高兴得很。我已经给她打了电话,明天就买火车票过来。”她摸了摸念念的头,“以后就让表姐天天接你放学,陪你写作业,好不好?”
念念的眼睛亮起来,把粉色毛衣抱在怀里:“表姐会陪我玩滑梯吗?会给我讲睡前故事吗?”
“会,都会。”婆婆笑着点头,“表姐还会扎辫子,比你妈妈扎得好看。”
晚饭时,念念的胃口好了很多,吃了满满一碗米饭,还主动给大家夹菜。她把张小莫给她的饼干分享给李姐,小声说:“李姐,这个饼干很甜,你尝尝。”李姐接过饼干,眼眶有点红:“念念真乖,以后李姐天天给你唱川北的山歌。”
张建斌把张小莫拉到阳台,递给她一杯热牛奶:“我跟公司申请了弹性工作,早上送念念,晚上接她,周末我们带她去医院看爸妈。”他指了指客厅里的念念,孩子正和婆婆一起拼乐高,笑声传过来,像清脆的风铃,“育儿嫂的事解决了,你别再给自己那么大压力,我们是夫妻,要一起扛。”
“我总觉得对不起念念。”张小莫靠在他肩上,眼泪掉在牛奶杯里,“她在托管班啃指甲的时候,肯定特别孤单,就像我小时候在外婆家一样。”
“我们以后多陪她就好了。”张建斌帮她擦眼泪,“我已经跟托管班说了,以后要是我们晚接,就让李老师多陪着念念,我们多付点费用。”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里面是枚野雏菊形状的银戒指,“给你的,陈峰说这是川北的新工艺,上面的野雏菊是手工雕的,跟你公司的logo一样。”
银戒指戴在手上,凉凉的,却很舒服。张小莫想起白天的报价单,想起念念啃指甲的样子,突然觉得,所谓的独二代情感荒漠,不是孩子不需要爱,而是父母的爱被现实压力挤得没了空间。但只要愿意调整脚步,愿意彼此分担,那些被忽略的陪伴,总能一点点补回来,就像野雏菊,就算在石缝里,也能找到阳光,努力绽放。
晚上哄念念睡着后,张小莫坐在床边,看着孩子安静的睡颜。念念的右手放在枕头边,手指上的药膏已经干了,她轻轻摸了摸,孩子动了动,嘴里小声喊着“妈妈”。她把那枚野雏菊戒指放在念念的枕头边,像个守护的小太阳。
书房里,张建斌正在整理育儿资料,电脑屏幕上是“儿童心理疏导”的网页。看到张小莫进来,他指了指屏幕:“我查了,孩子啃指甲是焦虑的表现,我们以后要多跟她沟通,每天抽出半小时陪她聊天,听她讲幼儿园的事。”他把一份打印好的“亲子陪伴计划表”递给她,上面写着“早上送园时听念念讲一个故事”“晚上睡前一起读绘本”“周末带念念去公园”,每一项都用红笔标了重点。
张小莫接过计划表,纸页上还带着打印机的温度。她想起白天家政公司的报价单,想起念念啃指甲的视频,想起婆婆织的粉色毛衣,突然明白,孩子需要的不是天价的育儿嫂,而是父母的陪伴;所谓的情感荒漠,只要用爱浇灌,就能长出茂盛的花草。
窗外的雨停了,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落在计划表上,把“陪伴”两个字映得格外清晰。张小莫握紧手上的银戒指,指尖的顶针硌了她一下,却让她觉得无比踏实——这个家,有争吵,有压力,有困难,但更多的是彼此的牵挂和扶持,就像那些野雏菊,不管经历多少风雨,只要根还连着,就总能在阳光下,绽放出最温暖的花。
第二天早上,念念醒来就看到了枕头边的银戒指,她把戒指戴在小手指上,刚好能套住。“妈妈,这是给我的吗?”她举着手指跑出来,眼睛里满是惊喜。
“是给我们念念的守护戒指。”张小莫帮她整理好书包,把新的野雏菊橡皮放进笔袋,“表姐今天就到了,妈妈送你去幼儿园,晚上我们一起去接她,好不好?”
“好!”念念抱着她的脖子,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妈妈,今天我不啃指甲了,我要把指甲留得长长的,戴好看的戒指。”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念念的羊角辫上,像镀了层金边。张小莫牵着女儿的手走出家门,梅雨季的空气格外清新,远处的树梢上挂着水珠,像一颗颗透明的珍珠。她知道,未来的日子里,或许还会有经济上的压力,还会有工作上的忙碌,但只要她和张建斌一起努力,把陪伴放进生活的细节里,念念的孤独就会被温暖填满,那些曾经的情感荒漠,终将变成开满野雏菊的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