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声,是在何时停歇的?
凌霜自己也不知道。
那一场席卷了整个灵魂的风暴,来得那样猛烈,去得也那样突兀。仿佛耗尽了身体里最后一滴水分,她的喉咙干涩得发痛,连吞咽都带着撕裂感。眼泪流干了,只剩下眼眶火辣辣的灼痛,像被寒渊的冷风狠狠刮过。
她蜷缩在冰冷潮湿的岩石上,像一只被暴雨淋透的雏鸟,浑身都在细微地颤抖。那不是寒冷,而是一种从骨髓深处渗透出来的、剥离了所有力气后的虚脱。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水珠从洞窟顶端的钟乳石上滴落,砸在下方的水潭里,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规律得像是在为一段刚刚逝去的时光敲响丧钟。
昀就站在不远处,他那由剑魄凝聚而成的身影在幽暗中泛着淡淡的清辉,看不清表情。他像一尊亘古不变的石像,沉默地见证着这场崩溃与新生。
而易玄宸,则蹲在她的身侧,保持着伸出手的姿势,却终究没有触碰到她。他的指尖在离她肩头一寸的地方停住,悬在半空,微微颤抖。他眼中的震惊、怜惜与无措,像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敬畏的安静。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凌霜,也从未见过任何人,能将一种悲恸演绎得如此淋漓尽致,仿佛要将灵魂都哭出躯壳。
时间在这片寂静中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凌霜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她的动作僵硬得像是生了锈的机括。那张曾因恨意而扭曲、因妖力而艳丽的脸庞,此刻苍白得像一张薄纸,没有任何血色。嘴唇干裂,眼眶红肿,唯独那双眼睛,空洞得可怕。
里面没有了滔天的恨意,没有了燃烧的怒火,甚至没有了悲伤。
什么都没有。
像两口被彻底淘干的古井,只剩下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虚无。
她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试着去感受身体里的力量,那股曾与她相依为命、让她在无数个黑夜中咬牙活下去的紫色妖火。
她习惯性地去呼唤那个名字——“烬羽”。
没有回应。
往日里,只要她心念一动,那股狂暴而炽热的力量便会如臂使指,在经脉中奔涌咆哮,灼烧着她的理智,也给予她毁灭一切的力量。烬羽的意识会像一道尖锐的影子在她脑海中回响,用最刻薄的语言嘲讽她的软弱,用最原始的欲望驱使她去复仇。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她的丹田,那片曾燃着紫色烈焰的火海,此刻一片死寂。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空旷的黑暗。仿佛一场大火烧尽了所有,连灰烬都被寒风吹散,只留下一片荒原。
她的身体,第一次,完全属于她自己。
没有了烬羽的妖魂在体内横冲直撞,没有了那股灼热的、时刻准备焚毁一切的冲动。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沉重,像是在为某个逝去的亡魂敲响的钟声。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带着洞窟里阴冷潮湿的空气,进入肺腑,带来一阵刺骨的凉意。
这种感觉……陌生得让她恐惧。
“她……睡着了?”凌霜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她不是在问别人,更像是在问自己。
“不是睡着了。”昀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些许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那声音穿过千年的孤寂,落在这片死寂中,“是沉寂。”
他走到凌霜面前,虚幻的身影没有投下任何影子,却带来了无形的压力。“你的情绪太过剧烈,悲恸与仇恨的瞬间崩塌,打破了守渊人血脉、妖魂与你自身意识之间的脆弱平衡。烬羽的妖魂,在你的心神彻底崩溃的瞬间,失去了支撑,退回了最原始的沉睡状态。”
凌霜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是一双属于少女的手,纤细,苍白,指节因为长年握剑而带着薄茧。可这双手上,曾沾染过多少鲜血,曾燃起过怎样焚天煮海的妖炎?
她记得,每一次动用妖力,指甲都会泛起不祥的紫色,手背的青筋会如虬龙般暴起。而现在,它们只是安静地躺在那里,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
“她……还会醒来吗?”凌霜轻声问。这个问题,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她是在问那个给了她力量,也给了她无尽痛苦的妖魂,还是在问那个曾经被仇恨包裹的自己?
“或许会,或许不会。”昀的回答模棱两可,“这取决于你。当你重新找到足以支撑她的‘燃料’时,她便会苏醒。但那样的你,又将回到原点。”
原点……
凌霜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她没有原点了。她的原点,那个被抛弃、被欺辱、满心仇恨的凌霜,已经在刚才那场痛哭中,被彻底埋葬了。而烬羽,那个因恨而生的妖魂,也随着仇恨的消散而沉寂。
她现在是谁?
是凌霜?还是烬羽?
都不是。
她是一个空壳。一个被抽走了灵魂支柱的、可悲的空壳。
前所未有的空虚感,如同实质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淹没。这比当年在乱葬岗独自面对死亡时的绝望更甚,比被全天下人追杀时的孤独更甚。
因为那时候,她心中有恨。
恨,是她的食粮,是她的灯火,是让她在无边黑暗中踽踽独行的唯一理由。
而现在,灯灭了。
世界陷入一片纯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就在这时,一件带着体温的、干燥的外袍,轻轻地披在了她的肩上。
凌霜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她缓缓抬头,对上了易玄宸的眼睛。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戒备与试探,也没有了面对妖女时的冷酷与算计。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一种纯粹的、笨拙的关切。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做了这个最简单的动作。
可这份温暖,却让凌霜感到了刺痛。
她已经不习惯这种不带任何目的的善意了。它像一根针,扎在她麻木的神经上,提醒着她曾经是多么渴望这一切,又是如何将这一切推开。
她没有道谢,也没有拒绝。只是任由那件外袍披在身上,属于易玄宸的、清冽的竹木气息,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这气息,与她记忆中那个利用她、算计她的三皇子,渐渐重合,又渐渐剥离。
“你的身体,现在只是凡人之躯。”昀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这短暂的静谧,“失去了妖魂的庇护,守渊人血脉的力量也尚未完全觉醒,你比任何一个普通人都要脆弱。”
凌霜没有理会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试着调动一丝一毫的力量,哪怕是曾经最不屑一顾的内力。然而,经脉空空如也,只有些许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气息,那是属于她自己的、作为“凌霜”这个人类时,所修炼过的根基。
这点力量,连洞窟里的一块小石头都举不起来。
她,曾经能让京城闻风丧胆的“烬羽”,现在,手无缚鸡之力。
这个认知,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上。
她没有感到屈辱,也没有感到不甘,只有一种荒谬的、近乎滑稽的茫然。
“为什么……要救我?”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她不知道是在问昀,还是在问易玄宸,又或者是在问那个早已逝去的、用生命保护了她的母亲。
“复仇的火焰,已经烧尽了。”昀似乎听懂了她的问题,他绕着她走了一圈,虚幻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她的皮囊,看到她那片荒芜的内在,“火焰燃尽之后,留下的不应是灰烬,而应是新生的沃土。凌霜,你的宿命,并非终结于仇恨。”
宿命……
又是这个词。
凌霜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她意识即将沉入那片空虚的黑暗时,她的心口,那个属于守渊人血脉的源头,忽然传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异样的感觉。
那不是妖火的灼热,也不是内力的温润。
那是一种……冰冷的、尖锐的、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悸动。
它像一颗深埋在冻土之下的种子,在仇恨的烈焰烧尽一切之后,反而被这突如其来的、极致的悲恸与空虚所滋养,悄然地,破开了一丝缝隙。
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气,从那缝隙中溢出,缓缓地、试探性地,流入了她空无一物的经脉。
这股寒气并不伤人,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宁静的质感。它所过之处,那片因空虚而产生的刺痛感,竟然被抚平了些许。
凌霜猛地睁开双眼,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这是什么?
昀的嘴角,在无人察觉的角落,微微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他等了三千年,等的就是这一刻。
当复仇的火焰熄灭,当妖魂的喧嚣沉寂,当一切归于虚无,那潜藏在血脉最深处的、属于“守渊人”的真正力量,才会在这片废墟之上,听到第一声回响。
“烬羽的沉寂,不是结束。”昀的声音在空旷的洞窟中回响,带着一种宿命般的庄严,“而是你真正成为你自己的……开始。”
他看着凌霜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惊疑,知道新的种子已经埋下。
这颗种子,将以她此刻的空虚为土壤,以她未来的迷茫为养料,最终,长成一棵能够真正守护天下的参天大树。
而她,也将在那片极致的寒冷与孤寂中,找到比火焰更强大的力量。
只是,那条路,比她走过的任何一条复仇之路,都要更加痛苦,更加漫长。
凌霜没有回答。她只是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心口,感受着那丝微弱却执拗的寒意。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但她知道,在她那片死寂的、名为“自我”的荒原上,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