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绒星的天空,病了。
自从那个由文明残骸拼成的“警示墓碑带”出现在同步轨道上,白天的光就变得浑浊,像隔了一层磨砂玻璃;夜晚的星辰则大多被那圈缓慢转动的、吸收一切光芒的灰暗圆环所遮挡,只从环的缝隙里漏下几缕稀薄、凄凉的星光。空气里那股铁腥味越来越浓,即使关闭所有外循环系统,它也能从各种缝隙渗进来,萦绕在鼻腔深处,挥之不去。
真正的变化,来自第三天。
先是远程探测阵列捕捉到了异常的空间波动。不是“灾厄”那种粗暴的叙事潮汐,而是大量、杂乱、且充满不稳定能量特征的跃迁信号。信号源来自不同方向,不同距离,但目标出奇地一致——绿绒星。
第一批“访客”在黄昏时分抵达边缘警戒区。
不是狰狞的战舰,而是一些破破烂烂、船体上布满修补痕迹和古老创伤的小型飞船,还有一些甚至不能称之为“飞船”——是勉强用矿石、生物甲壳甚至巨型植物纤维捆绑而成的飞行筏。它们的引擎光芒忽明忽灭,推进轨迹歪歪扭扭,像是随时会散架。数量不多,十几艘,畏畏缩缩地停在警戒线外,不敢再往前一步。
通讯频道里传来断断续续、夹杂着强烈干扰和恐惧颤音的通用语广播:“绿绒星……联盟……我们……没有恶意……我们只是……想谈谈……求求你们……不要开火……”
江若雪调取了这些飞船的识别码和特征数据库,脸色沉了下去:“是‘默语者’群落,一个在坟场边缘挣扎了十几个世代的小型植物意识文明。还有‘回音山谷’,一群依靠特定频率声波共振存活的硅基生命。后面陆续抵达的……有至少七个类似规模的弱小文明。他们的母星或主要殖民地,都处在‘灾厄’已知活动区域的边缘。”
“他们是来投奔的?”璃虹盯着屏幕上那些寒酸的飞船。
“不。”艾尔的第三只眼扫过那些飞船外壁最新增加的、粗糙涂抹的暗红色标记——那标记的形状,隐约是简化版的“墓碑带”圆环,“他们是来……‘应征’的。”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那些飞船的公共广播频道里,陆续传来了更多声音,七嘴八舌,混乱不堪,但核心意思清晰得残忍:
“把‘变量’交出来吧……交出来就没事了……”
“我们不想变成环的一部分……我们还有孩子……”
“联盟不是保护所有文明吗?保护我们啊!只要交出他一个……”
“是他引来的‘灾厄’!是他!”
“交出去!不然我们就……我们就自己动手了!”
声音里的恐惧像湿冷的藤蔓,透过通讯频道,缠绕进每一个听到的人心里。他们不是战士,不是侵略者,是一群被死神用指关节敲着家门、吓得快要崩溃的可怜人。悬赏令成了他们眼中最后一根稻草,哪怕这根稻草需要他们去抓住另一个同样在挣扎的人。
更多的跳跃信号在深空闪烁。第二天,停在绿绒星外围的飞船数量增加了三倍。它们没有进攻,只是静静地泊在那里,像一群沉默的秃鹫,用饥饿和绝望的目光,死死盯着下方的星球。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包围”形成了。不是军事包围,是道德和人性的围困。
压力开始向内渗透。
***
第四天夜里,菜园附近出事了。
小远和几个玩得晚的孩子,在从老榕树往居住区走的路上,被几个蒙着脸、动作慌乱的人影堵在了巷子口。人影手里拿着临时改装的电击棍和捕捉网,呼吸粗重。
“别……别怕,孩子,跟我们走一趟,很快……很快就好……”为首的人声音发抖,电击棍前端劈啪闪着蓝光。
孩子们吓傻了,小远下意识地把更小的孩子护在身后,腿肚子却在打颤。
电击棍还没伸过来,旁边堆放的废旧金属桶后面,猛地窜出一个高大的身影,一锅铲就砸在了拿电击棍那人的手腕上!
“嗷——!”那人惨叫,电击棍脱手。
是玛莎大婶。她系着沾满油污的围裙,头发有些散乱,手里那把厚重的合金锅铲还冒着炒菜的热气。她身后,杂货店的老板提着扳手,隔壁种菜的老汉扛着锄头,还有几个刚下班、工装都没换的工程师,手里拎着各种顺手抄起的家伙——螺丝刀、热熔枪、甚至还有半截合金管。
“动孩子们?先问问老娘手里的铲子同不同意!”玛莎大婶横着锅铲,像一堵墙挡在孩子和袭击者之间,眼睛瞪得溜圆,“一个个蒙着脸,出息呢?想拿孩子去换自己活命?我呸!”
袭击者慌了,他们没想到会撞上这群平时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平民。冲突瞬间爆发,没有章法,只有最原始的扭打、推搡、怒吼和痛呼。扳手砸在肩膀上,锄头柄戳在肚子上,锅铲拍在脑门上。玛莎大婶特别猛,一把锅铲舞得虎虎生风,专门朝对方拿武器的手和下三路招呼。
混乱中,一个袭击者被打倒,面罩脱落,露出一张惨白、年轻、写满惊恐的脸——是负责地下管道维护的一个技术员,平时沉默寡言,见了谁都低头匆匆走过。
老陈——就是那个总在林源菜园边上打理自己那几垄地、抱怨林源的番茄抢了他作物阳光的倔老头——在试图夺下另一个袭击者手里的捕捉网时,被对方情急之下用改装过的能量匕首划开了腹部。能量刃灼烧伤口的声音和焦糊味混在一起。
老头闷哼一声,捂着肚子靠着墙滑坐下去。
袭击者很快被制服,绑了起来。玛莎大婶扔下锅铲,冲到老陈身边,手忙脚乱地想按住那可怕的伤口,但血和些别的东西还是从她指缝里涌出来。
老陈脸色灰败,额头上全是冷汗,呼吸又急又浅。他浑浊的眼睛转了转,看到了被护在人群后面、吓得直哭的小远,又看向菜园的方向。
“玛莎……”他嘴唇动了动,声音微弱。
“别说话!撑住!医疗队马上来了!”玛莎大婶吼着,眼圈却红了。
老陈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却只喷出了一点血沫子。
“告……告诉林源那小子……”他每说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力气,“他的番茄……后来……种得……有点样子了……”
他脑袋一歪,眼睛里的光散了。
玛莎大婶僵在那里,按着伤口的手微微发抖。小远冲过来,看到老陈的脸,“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消息传到林源那里时,他正站在联盟最高观测塔的露天平台上,仰头看着近地轨道上那个巨大、沉默、缓缓转动的“墓碑带”。平台上风很大,吹得他衣服猎猎作响,左臂的纹路在稀薄的星光下明明灭灭。
璃虹走过来,把老陈的话和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林源听完,很久没动,也没说话。只是仰着的头,慢慢低了下来。他走到平台边缘,手抓住冰冷的栏杆,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
他看向下方。绿绒星的灯火在夜色中延展,有些区域因为骚动和冲突而黯淡,有些地方还亮着,像风中残烛。更远处,是菜园模糊的轮廓,还有那棵老榕树。
他再抬头,看向“墓碑带”。环上每一块残骸,都曾是一个鲜活的世界,都曾有无数像老陈、像玛莎大婶、像小远这样的生命。他们或许也曾在自己的“菜园”里忙碌,抱怨,守护,然后,因为与他林源的“关联”,被碾碎,被拼接成这冰冷的警告。
“灾厄”没有直接进攻。
它在玩一个更残忍的游戏。
它在用累累尸骸,拷问他,逼迫他。
逼他承认,只要牺牲他一个,就能救下很多人。
逼他承认,个体的存续,在“大多数”的利益面前,是可以被计算、被权衡、被献祭的。
逼他走上和“归零者”一样的思维绝路——为了阻止更大的痛苦(整个叙事层的毁灭),去执行一个“必要”的牺牲(他自己)。
这逻辑,冰冷,高效,且充满了令人作呕的“正确性”。
风吹过平台,带来远处隐约的哭泣和骚动声,也带来轨道上那片死亡圆环散发的、无声的压迫感。
林源抓着栏杆的手,松开了。他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有一种极冷、也极坚硬的的东西沉淀下来。
“艾尔。”他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但很清晰,“你之前说,从‘墓碑带’的能量残留里,发现了东西?”
一直沉默站在阴影里的艾尔走上前,第三只眼在黑暗中亮起微光。“是的。一种极其微弱、且不断进行非规律性坐标跳变的叙事锚定信号。信号源与‘墓碑带’的物质构成有深层连接,但并非固定其上。它像是一个……‘遥控器’发出的定位脉冲。”
他调出一片复杂的星空图,图中有一个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红点,正在一片广袤的星区间以难以预测的轨迹快速移动、闪烁。
“逆向追踪和信号特征分析表明,”艾尔的声音带着金属的质感,“这个移动坐标,有97.8%的概率,是‘灾厄’本体在当前叙事层进行核心运算和指令发布时,所锚定的**临时位置**。”
林源盯着那个闪烁的红点,目光像是要把它钉在星图上。
“它并非无形无质,也并非无所不在。”艾尔总结道,“它有核心。有锚点。有……可以被找到、甚至可能被攻击的‘位置’。”
平台上一片寂静,只有风声呜咽。
林源抬起左手,看着那些已经蔓延到锁骨下方、仿佛拥有自己生命的金绿色纹路。皮肤下的灼痛依旧,脑海里的“心火协议”冰冷如初。
但敌人的游戏规则,似乎露出了一丝缝隙。
悬赏?围困?道德逼迫?
如果……不按它设定的剧本走呢?
他慢慢握紧了左手,纹路在掌心收缩,泛起一阵更尖锐的刺痛。
“找到它。”林源说,声音不大,却像一颗钉子,敲进了凝固的夜色里,“算出它下一次最可能出现的坐标区域。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