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正午,轩辕台祭典开始。
凌惊鸿蹲在东南角的屋檐上,指尖轻贴着瓦片。她能感觉到地底有东西在动,仿佛一根无形的线正在缓缓收紧。昨夜凤惊城倒在地上说的话仍在耳边回响——“他们要抢走月亮”。那时窗外是双星伴月的天象,如今她终于明白了那句话的深意。
萧砌立于祭坛中央,身着宗室礼服,垂首聆听礼官诵读祝文。他胸前挂着一块黑龙玉,黑得近乎吞噬光线。凌惊鸿凝视着那块玉,指尖微微发麻。前世太庙龙气反噬的那一夜,也是这般漆黑、寂静,令人心悸。
她提前半个时辰便已潜入。根据帘绳上的划痕与星图笔记中的记载,她在三处地脉交汇点寻到埋藏的黑石。石上刻着“危宿”二字,阴气自纹路中渗出。她以银针刺入石缝,电流瞬间窜起,符纹当场崩裂。三个阵眼皆被毁去,但她清楚,这还远远不够。
慕容斯不会仅凭几块石头布阵。
果然,祝文念至中途,铜鼎忽然发出一声闷响。原本冰冷的鼎身开始蒸腾白雾,转眼化作灰黑色,如同一团污浊之物从中涌出。那团雾贴地滑行,速度越来越快,直扑萧砌背后。
凌惊鸿立即甩手掷出银针。然而位置过高,角度偏了半寸,银针落在萧砌脚前三尺,叮的一声弹起,坠入香炉的灰烬之中。
黑雾已逼近两步之内。
靠近之人纷纷捂住胸口,有人跪地干呕,一名小宦官当场昏倒在台阶上。无人知晓发生了什么,只觉空气沉重,呼吸艰难。礼官仍在继续诵读,声音微颤,却不敢停下。
就在黑雾即将触碰萧砌脖颈之际,他胸前的黑龙玉骤然一闪。
并非火光,也非反光,而是玉石自身发出的光。一道金线自玉中扩散而出,如水波般撞向黑雾。两者相接,发出冰块炸裂般的声响。黑雾被推开三尺,悬停半空扭曲挣扎,宛如一条被钉住的蛇。
萧砌并未睁眼,亦未动。双手交叠于身前,站姿笔直,仿佛刚才的一切与他无关。
凌惊鸿屏息凝神。
她看清了那道金光的颜色。前朝最后一位皇帝临终之时,龙气冲天七日不散,正是这般色泽。史书记载,那一夜皇城的地砖尽数泛起金纹,直至第七日才悄然褪去。
原来你还活着。
她在心中默念。
台下百官之中,一名身着暗红官袍的男子悄然后退一步。他低头整理袖口,动作自然,脚步却巧妙卡在人群移动的缝隙里,毫不显眼。那是慕容斯。他抬头望了一眼高台方向,神色平静,看不出情绪波动。随即转身,随退礼队伍向东侧门而去,背影迅速融入人群。
凌惊鸿未动。
她看着萧砌将黑龙玉缓缓按回衣内,动作迟缓,似刚从沉睡中苏醒。他抬起手继续行礼,指尖微微颤抖。玉已不再发光,但她仍能感知到它细微的震颤,轻微如心跳。
风忽然大作。
云层低垂,原本晴朗的天空被灰雾笼罩。太阳隐隐不见,可尚未到焚香之时。按流程应奏乐起舞,但乐师们始终未动。鼓架上的牛皮绷得极紧,噼啪作响,仿佛随时会裂开。
凌惊鸿探手入袖,数了数剩余的银针。六根之中,三根用于破阵眼,一根失手落空,如今仅剩两根。她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何事,但她明白一点——方才金光乍现时,地底那根线曾短暂断裂。
而现在,它又接上了。
她看见香炉中一粒灰烬忽然浮起,并非风吹,而是自行升空。它悬停半空,接着又有一粒升起,两粒并列成横。第三、第四粒接连而上,排成一道斜线。
像一个字的起笔。
凌惊鸿立刻俯身,从瓦缝抽出一根细线。另一端连着一枚铜铃,藏于檐角夹层,是她潜入时设下的警报机关。只要下方施术,线必震动,铃即作响。可此刻铃未鸣,线却在抖。
说明地底之物已超出机关所能测知的范畴。
她紧盯那几粒灰烬。它们仍在不断上升,第五、第六粒相继排列,最终构成一个完整的符。她认得这个符——南诏古语中的“囚”字。当年前朝战俘被囚于极南之地,墙上便绘有此类符号。
灰符成型刹那,萧砌猛然抬头。
他的双眼依旧漆黑,但瞳孔深处掠过一丝金芒。他转头望向香炉方向。那里除了一堆灰烬别无他物,可他看得专注,仿佛正注视着某个人。
凌惊鸿的手已搭上最后一根银针。
她不能再等。若下一步是锁魂,就必须在符印落地前将其打断。她测算距离,准备跃下屋檐。哪怕暴露身份,也在所不惜。
就在此时,萧砌抬手,解下了黑龙玉。
他将玉握于掌心,闭目凝神。下一瞬,一股热浪自他身上扩散而出。并非风动,而是气流突变带来的压迫感。周围五步内的烛火尽数熄灭,纸帛哗啦翻飞。香炉中的灰烬猛然炸开,“囚”字瞬间破碎消散。
凌惊鸿的银针停在指间。
她看见萧砌肩头轻颤。他咬紧嘴唇,未出声,额角却渗出血丝。那不是外伤,而是自皮肤下渗出的血。血顺脸颊滑落,在下巴汇聚,滴落在青石板上。声音极轻,却在此刻格外清晰。
一滴。
两滴。
第三滴落下时,地底传来一声闷响。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地下挣扎,随后被拖走。
萧砌睁开双眼。
目光扫过四周,最终停留在凌惊鸿藏身的屋檐角落。虽不可能看见她,但他凝望良久,久到让她几乎以为已被发现。
然后,他缓缓将黑龙玉重新挂回颈间,转身走向退场通道。步伐稳健,脊背挺直,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人群开始移动。
乐声响起,迟了整整一刻钟。官员们低声议论,有人说方才似有雷声,有人猜是否将要落雪。无人提及那阵寒意,也无人注意到香炉旁的血迹已被内侍悄然拭去。
凌惊鸿仍蹲在原地。
右手捏着最后一根银针,左手按在瓦片上。地底那根线再度绷紧,比先前更加沉重。她知道,这远未结束。
她看见萧砌行至台边,忽然驻足。他伸手扶了下柱子,动作极轻,像是疲惫所致。随后抬头望天。
乌云裂开一道缝隙。
阳光洒落,照在他脸上。他眯起眼,抬手遮挡。
就在那一瞬,凌惊鸿看见他掌心有一道红痕。不是伤口,也不是胎记。那痕迹形如盘龙,龙头朝向指尖,龙尾蜿蜒至手腕内侧。
她认得这个印记。
前世最后一年,先帝临终召见顾氏老臣,掀袖示人者,正是此图。当时满殿皆跪,称其为“真龙归位之相”。
而那个人,早已死去三十年。
萧砌放下手,继续前行。
凌惊鸿收回目光,将银针收入袖袋。她轻触耳后,那里贴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条,是昨夜从陈公公腰带中取来的。纸上写着四个字:子时开门。
她不知是谁所写,也不知要开哪扇门。但现在,她有了新的想法。
她望着萧砌的背影,直至其消失在宫墙拐角。
风仍在吹。
香炉中最后一撮灰被卷起,在空中打了几个旋,落入旁边的铜盆。盆底积着雨水,灰落其中,晕开一圈淡淡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