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再一次透过窗帘缝隙时,小星星已经醒了。但他没有立刻起床,而是闭着眼睛,专注地听着。
鸟鸣是最先听到的——不是一只,而是一群,在窗外的樟树上开早会似的,“啾啾喳喳”此起彼伏。接着是远处传来的摩托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像划过天空的流星。楼下有人推着早餐车经过,车轮碾过不平的地面,“咯噔咯噔”地响,伴随着隐约的叫卖声:“豆浆——油条——”
他睁开眼,发现这些声音在他心里已经有了颜色和形状。鸟鸣是嫩绿色的,跳跃着;摩托声是银灰色的,拖着长尾巴;早餐车的响声是暖黄色的,带着食物的香气。
厨房里传来动静。今天不是揉面的声音,而是“咔嗒咔嗒”——妈妈在切菜。刀落在砧板上的节奏很稳,不快不慢,每三下停一停,大概是在把切好的菜拨到碗里。
小星星坐起身,从床头拿起那个旧采访机。昨晚睡前他忘了关,红灯还亮着。他按下停止键,回放最后一段——是自己的呼吸声,平稳而深沉,中间夹杂着翻身时床垫细微的“吱呀”声,还有半夜不知哪来的两声猫叫。
原来睡着了的声音是这样的。他想着,小心地保存了这段录音,标注日期:星期四清晨。
走进厨房时,林绵正在煎蛋。蛋液滑入热油的瞬间,“滋啦”一声,随即冒起白色的油烟,蛋清迅速凝固成白色的蕾丝边。她手腕轻巧地一颠,锅里的蛋翻了个面,露出金黄微焦的底面。
“妈,你煎蛋的声音都不一样。”小星星靠在门框上说。
“怎么不一样?”林绵头也没回,专注地盯着锅里的蛋。
“心情好的时候,声音脆脆的;着急的时候,声音就有点焦。”小星星认真地说,“今天的声音听起来很……从容。”
林绵笑了,把煎好的蛋盛到盘子里:“你这孩子,耳朵越来越灵了。不过你说对了,今天心情确实好——你们项目被学校正式支持了,当妈的高兴。”
霍星澜从卫生间出来,头发还湿着,用毛巾擦着:“大清早聊什么呢?”
“聊煎蛋的声音。”小星星说,“爸,你擦头发的声音也不一样——用力的时候‘唰唰唰’,温柔的时候‘沙沙沙’。”
霍星澜愣了一下,然后大笑:“你小子,快成声音专家了。”
早餐是简单的白粥、煎蛋和酱菜。小星星特意录下了喝粥的声音——粥很烫,得沿着碗边小口小口地吸溜,“呼——呼——”地吹气,然后“哧溜”一声吸进嘴里。这声音很家常,但仔细听,能听出温度,听出小心翼翼,听出满足。
“今天电视台还要跟拍吗?”霍星澜问。
“嗯,孙叔叔说今天想拍我们在学校怎么收集声音的。”小星星说,“不过他说会尽量不打扰我们上课。”
“那就好。”林绵给小星星夹了点酱菜,“记住妈昨天说的,该怎样还怎样,别因为镜头在就变了样。”
小星星点头。其实经过昨天,他已经不太紧张了。孙叔叔的拍摄方式很自然,像个安静的旁观者,有时候甚至会忘记他在场。
出门前,他检查了书包里的装备:录音笔、备用电池、笔记本,还有小雨设计的声音投稿箱——一个用月饼盒子改的小箱子,侧面挖了个投递口,贴了“回声计划投稿箱”的字样,画了只小耳朵。
霍星澜今天上班顺路,骑电动车送他。坐在后座上,风从耳边“呼呼”地过,街景向后退去。小星星忽然想,如果给这段路录音,会是什么样?风声是主旋律,电动车的电机声是低音伴奏,偶尔按喇叭的“嘀嘀”声是点缀,爸爸偶尔回头问“冷不冷”的话语是间奏。
“爸,”他迎着风大声说,“你说咱们每天经过的这条路,有多少种声音?”
霍星澜想了想:“那可多了。早高峰的汽车声,自行车铃声,路边摊的叫卖声,学校门口的打招呼声,还有——你听——”
正好经过一个路口,红灯变绿,车流启动的声音“轰”地一下响起,像沉睡的巨兽醒来。接着是各种车辆加速的声音,摩托车引擎的咆哮,公交车气刹的放气声,交织在一起。
“这是城市的呼吸声。”霍星澜说,“早上深吸一口气,晚上慢慢吐出来。”
这个比喻让小星星心里一动。他悄悄按下口袋里的录音笔——虽然装在口袋里录的效果不会太好,但至少能录下这种“呼吸”的感觉。
到学校门口时,小雨和小宇已经到了。小雨手里拿着一个素描本,正在画校门口的场景:背着书包的学生,维持秩序的老师,送孩子的家长,还有那个总在校门口卖糯米饭团的老奶奶。
“早!”小雨看见他,挥了挥手里的铅笔,“我在画‘校门口的声景图’——你看,每个人都在发出声音。”
小星星凑过去看。素描本上,学生们的嘴巴张着,旁边标注着“说笑声”;老奶奶的推车前画了道波纹线,写着“叫卖声:‘饭团热乎的——’”;地上还画了些音符状的符号,代表脚步声、书包晃动声。
“真有你的。”小星星佩服地说。
小宇举了举相机:“我拍的是同一主题——用照片记录声音发生的瞬间。你看这张,两个好朋友见面击掌,‘啪’的一声,笑得见牙不见眼。”
照片里,两个男生跳起来击掌,动作定格在半空,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像要溢出画面。虽然没有声音,但看着照片,仿佛能听见那清脆的击掌声和他们的大笑。
小文急匆匆地跑来,怀里抱着一叠纸:“抱歉来晚了!我昨晚写了个东西,你们看看——”
是一篇短文,题目叫《听见》。文章从早晨的闹钟声写起,写到妈妈做早餐的声音,路上听到的各种声音,最后写道:“以前我总觉得世界是用眼睛看的,现在我知道了,世界也是用耳朵听的。有些东西,眼睛看不见,但耳朵能听见——比如风的心情,比如夜的深度,比如一个人没说出口的想念。”
“写得真好。”小雨轻声说。
“我被你们的项目传染了。”小文不好意思地推推眼镜,“现在听到什么声音,都想记下来,都想琢磨它背后的东西。”
四个小伙伴相视而笑。这种共鸣感很奇妙——像四个人各自弹琴,本来弹着不同的曲子,忽然有一天,发现彼此的琴声能合在一起,奏出更丰富的旋律。
进校门时,他们遇到了周老师。周老师今天看起来格外精神,白衬衫熨得平平整整,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
“正好找你们。”周老师说,“校长室那边来了个电话,是市图书馆的工作人员,看到晚报报道,想邀请你们‘回声计划’团队去图书馆做个小型分享。”
“图书馆?”小宇眼睛亮了,“那个新盖的、特别大的图书馆?”
“对。他们有个‘青少年文化沙龙’的活动,每月一期,这期的主题正好是‘城市记忆’。觉得你们的项目很契合。”
小星星心里“咚”地一跳。图书馆!那个有着高高天花板、满满书架、安静得能听见翻书声的地方。能在那里做分享,光是想想就让人激动。
“不过要下个月了。”周老师又说,“你们先专心准备学校的展览。图书馆那边会再联系,可能需要你们准备一些素材。”
早自习的铃声响了。走进教室时,小星星发现好多同学都在看他们。不是平时那种随意的一瞥,而是带着好奇、羡慕甚至一点点崇拜的眼神。
“小星星,”前排的女生转过头来,“我昨晚录了我家狗狗睡觉打呼噜的声音,能投稿吗?”
“能啊,当然能。”小星星说,“下午放学后,投稿箱放在广播站门口。”
“那个声音博物馆,”另一个男生问,“真的什么声音都能收吗?我录了打篮球进球时,‘唰’的一声,篮网晃动的声音,特别好听。”
“收!”小星星用力点头,“我们就是想收集各种各样的声音,普通的,特别的,好听的,奇怪的——只要是值得记住的声音,都收。”
第一节课是语文课。李老师走进教室时,手里拿着的不是课本,而是一个老式的磁带随身听。
“同学们,”她把随身听放在讲台上,“今天我们不按课本讲,讲点特别的——声音里的文学。”
她按下播放键。先是“滋滋”的电流声,然后是一个男声开始朗诵:“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
是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朗诵者的声音很有磁性,节奏舒缓,每个字都像在舌尖上停留片刻才吐出来。教室里安静极了,只有诗句在空气中流淌:
“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
朗诵结束后,李老师关掉随身听:“这是二十年前的录音,我大学时参加朗诵比赛录的。磁带都发霉了,声音也有些失真,但每次听,都能想起那个站在台上、紧张得手心出汗的年轻自己。”
她环视教室:“我想说的是,声音能储存的不只是话语,还有时光。你们‘回声计划’在做的事,就是收集这样的时光胶囊——现在录下的声音,二十年后再听,会听到今天的风,今天的阳光,今天年轻的心跳。”
这番话让小星星心里热热的。他看向窗外,春天的阳光正透过玻璃洒进来,在黑板上投下窗格的光影。这一刻——老师的讲话声,同学的呼吸声,窗外隐约的广播体操音乐声——如果录下来,二十年后听,会是什么感觉?
下课铃响时,李老师叫住他们四个:“图书馆的分享,你们好好准备。这是很好的机会,让更多人了解声音的价值。”
“老师,”小雨问,“您觉得我们应该分享什么?”
“分享真实。”李老师简单地说,“不用刻意准备华丽的讲稿,就分享你们的故事——为什么开始,怎么做的,遇到了什么,收获了什么。真实的故事最打动人。”
课间操时间,孙叔叔来了。他今天换了个小一点的摄像机,肩上还背着个包。
“今天主要跟拍你们收集声音的过程。”他说,“不用管我,就当我不存在。”
话是这么说,但扛着摄像机的人在旁边,怎么可能完全当不存在?不过小星星发现,只要专注于要做的事,很快就能忽略镜头的存在。
他们决定今天课间去录学校几个“声音角落”。第一个是操场边的老榕树——据说有上百年了,树干粗得要三个孩子才能合抱。树下总是很凉快,风经过时,树叶“沙沙”响,像在窃窃私语。
小星星把录音笔凑近树干。神奇的是,贴着树皮听,能听见一种很轻微、很持续的“嗡嗡”声,像是树在呼吸,又像是树液在流动。
“这是树的声音。”他小声对伙伴们说,“活的树都有声音。”
小雨用素描本快速画着老榕树的纹理,小宇从不同角度拍照,小文在笔记本上写:“百年老树,每一圈年轮都是一年的风雨声。树皮粗糙如老人的手掌,摸着它,仿佛能听见岁月的回响。”
第二个地点是食堂后厨。征得食堂阿姨同意后,他们录了切菜的声音——不同的菜,声音不一样。白菜是清脆的“嚓嚓”声,土豆是厚实的“咚咚”声,肉是绵密的“剁剁”声。几个阿姨一起切菜时,声音此起彼伏,像打击乐合奏。
“这有啥好录的?”一个胖胖的阿姨笑着问,手里的刀却没停,“我们天天切,都听惯了。”
“就因为天天有,才容易忽略。”小星星认真地说,“阿姨,您听,您切的节奏最稳,每一下力度都差不多,这是功夫。”
阿姨愣了一下,然后笑得更开了:“这孩子,会说话!来,阿姨给你们加点菜!”
结果午饭时,他们的餐盘里果然多了几块红烧肉。
第三个地点是音乐教室外的走廊。下午第一节是音乐课,有班级在练合唱。歌声透过门缝传出来,先是女声部,清澈如溪流;接着男声部加入,浑厚如深潭;最后合在一起,和谐得像春日的原野,各种花开在一起,各自美丽又不冲突。
小星星把录音笔贴在门缝上。录合唱不能太近,太近只能录到某个声部;也不能太远,远了会混进其他杂音。这个距离正好,能听到完整的和声。
录着录着,他忽然想起老人们合唱《我的祖国》的情景。虽然年龄不同,场合不同,但合唱的那种感觉是相通的——个人的声音汇入集体的声音,像小溪汇入江河,有了更强大的力量,更广阔的回响。
下午放学后,广播站门口排起了队。都是来投稿的。
小星星他们摆好投稿箱,又准备了登记本。每个投稿的人都要简单登记:姓名、班级、声音内容、背后的故事。
第一个是个扎马尾的女生,递过来一个U盘:“这是我外婆哼的摇篮曲。她去年走了,这是唯一留下来的声音。”
第二个是个戴眼镜的男生,拿着手机:“我录了放学时校门口的声音——家长找孩子的声音,同学说再见的声音,小贩收摊的声音。我觉得这是每天最温暖的时候。”
第三个是个矮个子男孩,有点腼腆:“我、我录的是我学自行车摔倒的声音……还有爸爸跑过来扶我的声音。虽然很糗,但我想记住。”
小星星认真地登记着。每个投稿背后都有故事,每个声音都承载着情感。投稿箱渐渐满起来,不只有U盘、内存卡,还有手写的描述、画的声波图,甚至有个女孩折了纸飞机,上面写着:“这是风穿过纸飞机翅膀的声音,可惜我录不下来,只能请你想象。”
孙叔叔的摄像机安静地记录着这一切。后来他在纪录片里说:“那个下午,我看见声音的种子在孩子们手中传递。每颗种子都包裹着一段记忆、一份情感,被小心地投进那个画着耳朵的盒子。我知道,这些种子会发芽,会开出意想不到的花。”
投稿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结束时,天边已经泛起橙红色的晚霞。他们抱着沉甸甸的投稿箱回广播站,李老师正在里面等他们。
“这么多?”李老师惊讶地看着满箱的投稿。
“这才第一天。”小宇兴奋地说,“到月底肯定更多。”
“那咱们得好好整理。”李老师想了想,“这样,每周五放学后,你们来广播站,我们一起听投稿,分类整理。展览的时候,可以分几个主题区。”
“好主意!”小雨说,“我可以给每个主题区画不同的导览图。”
小文已经开始构思:“可以按情感分类——温暖的声音,难忘的声音,有趣的声音,遗憾的声音……”
小星星没说话,他轻轻抚摸着投稿箱。这个普通的月饼盒子,现在装着几十个声音,几十个故事,几十颗等待被听见的心。它不再是个盒子,是个宝库。
离开学校时,孙叔叔说要请他们喝奶茶。“算是慰劳。”他说,“今天跟拍一天,看你们忙前忙后,我都觉得累。”
奶茶店里,五个杯子碰在一起。孙叔叔的是咖啡,四个孩子的是各种口味的奶茶。
“我拍纪录片这么多年,”孙叔叔抿了口咖啡,“很少见到像你们这样的项目——不是自上而下的安排,而是自下而上的生长。你们从一个小想法开始,一点点做,像滚雪球,越滚越大,吸引来越来越多人加入。”
他顿了顿:“知道这叫什么吗?叫‘有机生长’。最有生命力的东西,都是这样长出来的——不是设计出来的,是自然发生的。”
“孙叔叔,”小星星问,“你们电视台做节目,不都是设计好的吗?”
“表面上是。”孙叔叔笑了,“但最好的节目,往往有超出设计的部分——意外的发现,真实的反应,即兴的发挥。就像我今天拍你们,虽然有计划,但最打动我的,是那些计划外的瞬间:那个女生说起外婆时泛红的眼眶,那个男孩描述爸爸扶他时不好意思又骄傲的表情,还有你们听到好投稿时互相交换的眼神——这些是演不出来的。”
小星星若有所思地吸着奶茶。珍珠顺着吸管滑上来,q弹有嚼劲。他忽然想,吸珍珠的声音也很好玩——“咻”的一声吸上来,“咕咚”吞下去。
“对了,”孙叔叔从包里拿出几张照片,“今天随手拍的,送给你们。”
是他们在老榕树下录音的照片。照片里,小星星仰头看着树冠,阳光透过树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小雨蹲在地上画画,专注得仿佛全世界只剩她和那棵树;小宇趴在地上找拍摄角度,像个专业的战地记者;小文靠在树干上写字,笔记本摊在膝头。
“这张真好。”小雨轻声说,“好像能听见照片里的风声。”
“因为你们在听,”孙叔叔说,“所以照片也有了声音。”
分别时,孙叔叔说下周会去拍老人们。 “想拍他们听到广播回放,听到孩子们投稿时的反应。”他说,“声音的发出和接收,是个完整的过程。”
回家的路上,四个孩子走得很慢。晚风凉丝丝的,吹散了白天的燥热。
“我在想,”小宇忽然说,“咱们的声音展览,能不能有个互动区?让参观的人也能录声音。”
“怎么互动?”小文问。
“比如设几个主题:‘我最想记住的声音’、‘我想对三年后的自己说的话’、‘给某个人的声音信’……参观的人可以现场录,我们收集起来,成为展览的一部分。”
“这个好!”小雨眼睛亮了,“我还可以设计一些可爱的录音提示卡。”
小星星点头:“那得准备几支录音笔,还有隔音的小空间……”
他们越讨论越兴奋,直到走到分岔路口才停下。约好明天再细聊,各自回家。
小星星到家时,晚饭已经快好了。今天吃的是红烧鱼——鱼下锅煎的“滋啦”声从楼道里就能听见。开门进去,香气扑鼻而来。
“回来啦?”林绵从厨房探出头,“洗手吃饭,今天有你爱吃的鱼。”
饭桌上,小星星讲了今天的收获:图书馆的邀请,同学们的踊跃投稿,孙叔叔拍的照片,还有互动区的想法。
霍星澜仔细地听着,偶尔问一两个问题。等小星星讲完,他说:“你们这个展览,越来越像回事了。不过记住,事情越大,越要踏踏实实做好每个细节。”
“你爸说得对。”林绵给他夹了块鱼肚子上的肉,“比如那个互动区,录音设备怎么安排?场地怎么布置?录音的内容后续怎么保存、怎么用?这些都要想清楚。”
小星星认真地记在心里。爸妈的话总是这样,不泼冷水,但提醒他看清路,踏稳脚。
吃完饭,他主动要求洗碗。站在水池前,水流“哗哗”地冲过碗碟,洗洁精的泡沫“噗噗”地冒出来。他忽然想,如果给洗碗的过程录音,会是什么样的?
从收拾碗筷的“叮当”碰撞声,到打开水龙头的“哗啦”声,挤洗洁精的“啵”的一声,刷碗的“唰唰”声,冲洗时的水声,擦干碗碟时布与瓷器的摩擦声,放回碗柜时的轻微碰撞声——这一系列声音,是每天晚饭后的固定程序,是家庭生活的节奏。
洗完碗,他回到房间。没有立刻写日记,而是打开了电脑,开始整理今天的想法。他建了个新文档,标题是“声音展览策划”。
先列出已有的部分:
1. 老人们的声音故事(采访录音+照片+文字)
2. 同学们的投稿展示(分类展示+背后的故事)
3. 我们四个的探索记录(录音+照片+绘画+文字)
再写下新想法:
1. 互动区:现场录音体验
· 主题设置
· 设备准备(需要找李老师帮忙)
· 录音提示卡设计(小雨负责)
· 录音内容后续处理方案
2. 声音地图:用声音标记校园\/社区的特别地点
· 老榕树下的风声
· 食堂后厨的切菜声
· 音乐教室的合唱声
· 篮球场的投篮声
· 图书馆的翻书声
……
3. 声音时间轴:从早到晚,一天中的声音变化
· 清晨的鸟鸣
· 上课的铃声
· 午休的喧闹
· 放学的欢腾
· 夜晚的宁静
写着写着,他发现这个展览可以做的内容太多了,反而要精简,要突出重点。否则就像一桌菜上太多,每道都尝一点,反而记不住味道。
他决定明天和伙伴们商量,确定两三个核心板块,做深做透,比泛泛地展示一大堆要好。
关上电脑时,已经九点多了。他拿出那个旧采访机,按下录音键,对着它轻声说话:
“今天是星期四,忙碌而充实的一天。图书馆的邀请像一扇新打开的门,让我们的小项目有了更大的舞台。同学们的投稿让我感动——原来每个人心里都有想留住的声音,都有想说出来的故事。那个装着投稿的月饼盒子,现在感觉沉甸甸的,不是重量,是情感的分量。
“孙叔叔说的‘有机生长’很有意思。我们的项目就是这样长出来的——从一个偶然的念头,到四个人的小团队,到全班参与,全校参与,现在可能还要走出学校。像一棵树,不知道会往哪里长枝丫,但只要有阳光有水,它就自然地生长,长出意想不到的形状。
“我在想,声音是什么?今天洗碗时我明白了,声音是生活的指纹。每个家庭洗碗的声音都不一样——用的碗碟不同,水流大小不同,甚至心情不同,声音都会不同。就像每个人的指纹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个家庭、每个时刻的声音也是独一无二的。
“明天要整理投稿了,要开始准备展览了。像农民收到庄稼,要好好晾晒,好好储存,才能在展览时拿出最好的果实。
“现在,窗外又安静下来了。偶尔有车经过,灯光在天花板上扫过一道弧线,像流星。远处传来隐隐的电视声,不知道是哪家在看晚间新闻。楼下有晚归的人开单元门,‘哐当’一声,然后脚步声上楼梯,‘咚咚咚’,在三楼停了——是王叔叔下夜班回来了。
“这些声音,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但如果我们不录,不记,它们就这样消失在黑夜里,像从来不曾存在过。可它们确实存在过,构成了这个春夜的背景音,构成了生活本身。
“所以我们要录,要记。不是为了多么了不起的目的,只是为了证明:我们这样生活过,我们这样听过,我们这样存在过。
“晚安,所有存在过的声音。
“晚安,所有倾听存在的耳朵。”
录完,他保存文件,标注日期。然后打开笔记本,写下今天的核心感受:
“今天,声音开始生根发芽。
“图书馆的邀请,像一束更强的光,照在我们的项目上。光的河流要流到更远的地方去了,这让人既兴奋又有点紧张。兴奋的是,我们的声音能被更多人听见;紧张的是,我们能不能担得起这份期待。
“同学们的投稿是今天最大的惊喜。那个月饼盒子,从一个空盒子变成装满声音故事的宝盒,只用了短短一个下午。原来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只想被听见的耳朵,都有一个想被记住的声音。我们的投稿箱,成了这些耳朵和声音的集合地。
“孙叔叔说的‘有机生长’让我想了很久。是啊,我们从没刻意规划要怎么做大,只是顺着内心的声音,做觉得该做的事。像种子落在土里,有了阳光雨水,就自然地发芽、长叶、开花。也许最好的成长,都是这样不知不觉发生的。
“光的河流今天流进了很多人的心里。那个想念外婆的女生,那个记录爸爸扶起自己的男孩,那个折纸飞机的女孩……每个人都向这条河里投进了一颗声音的石头,激起了属于自己的涟漪。河因此变得更宽,更深,更有生命力。
“桥上走过了带着故事的人。每个人上桥时,都带着自己的声音包袱;下桥时,都带走了别人的声音礼物。桥在人来人往中变得更加坚实,连接了更多原本不会相遇的心灵。
“而我,站在桥中央,看着声音的种子在风中飘散,落在不同的心田。我知道,有些种子会发芽,有些会沉睡,但只要有土壤,有雨水,有阳光,总有一天,它们都会破土而出,长出新的耳朵,听见新的声音。
“夜深了。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平稳而有力。这是我存在的声音,是我活着的证明。而在这个城市的无数个窗口里,无数颗心也在这样跳动着,发出自己的声音,等待被听见,等待回响。
“明天,种子会继续发芽,桥会继续延伸,光的河流会继续流淌。而我们的录音笔,会继续记录这一切——记录生长,记录连接,记录存在。
“晚安,所有正在发芽的种子。
“晚安,所有等待被听见的心跳。”
写完,他合上笔记本。没有立刻睡,而是坐在书桌前,闭着眼睛,专注地听。
听自己的呼吸声,听时钟的“滴答”声,听远处模糊的市声,听这个春夜所有细微的、容易被忽略的声音。
然后他微笑起来,关掉台灯,在声音的怀抱里——那些存在的、被记录的、被等待的声音的怀抱里——沉入了宁静的睡眠。
枕头下,那个旧采访机静静地躺着,录音键的小红灯已经熄灭。但它明天还会亮起,还会记录。就像这个城市,今晚睡了,明天还会醒来,还会发出新的声音,产生新的故事。
而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孙叔叔正在剪辑今天的素材。屏幕上,孩子们专注的脸,老人们温暖的笑,投稿时认真的表情,一一闪过。他喝了口已经凉掉的茶,在剪辑软件上打下这集的标题:
《声音的种子——如何让一个想法长成一片森林》
他知道,这片森林才刚刚开始生长。而他的镜头,会一直记录它的成长,直到枝繁叶茂,直到回声满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