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罗的海的黄昏来得迟缓而阴郁，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几乎要与墨蓝色的海面粘连在一起。
“海因里希号”货船在这片无垠的灰蒙中破浪前行，引擎发出单调而固执的轰鸣，船体随着长涌的波浪做着规律性的、令人昏沉的起伏。
连续几日面对单调的腌肉、黑麦面包和煮得稀烂的土豆，即便是最不讲究口腹之欲的人，也难免感到食欲萎靡。
舱室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压抑，混合着机油、霉味和集体生活的气息。
正是在这片沉闷之中，林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征得了那位沉默寡言的船长的同意，动用了船上储备库里一些寻常的、却在他眼中别有潜力的食材——
几颗品相不算太好的卷心菜，一些土豆和洋葱，一块冻得硬邦邦的、肥瘦相间的猪肉，还有船长私人珍藏的、一小瓶贴着中文标签的酱油和一小罐豆油。
他甚至找到了一小袋面粉。
厨房——如果那狭窄得仅容两人转身、布满油污的金属操作台能被称为厨房的话——成了林临时的战场。
他没有多做解释，只是系上了一条干净的布围裙，开始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猪肉被耐心地切成薄片，用少许酱油和豆油抓匀；
卷心菜和土豆则被切成粗细均匀的丝状；
面粉在他手中加水揉捏，很快变成了一团光滑的面团，被他用湿布盖住，静置一旁。
独特的、富含油脂的爆香气味，开始从厨房那小小的通风口弥漫出去，强势地冲破了船舱里原有的沉闷气息。
这气味对于习惯于黄油和植物奶油烹饪的欧洲鼻子来说，是陌生而极具侵略性的。
它辛辣、热烈，带着一种直击灵魂的焦香，瞬间勾动了所有饥饿的肠胃。
首先被吸引来的是拉狄克，他叼着跟似乎永远不离身的烟斗，靠在厨房门框上，灰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像一只发现新大陆的老猫。
“哦哦，我们神秘的东方顾问，这是在进行什么化学实验吗？”
他调侃道，鼻翼却不自觉地翕动着。
接着，皮克、安娜、格特鲁德和莉泽洛特也陆续被这不同寻常的动静和气味吸引了过来，狭小的通道顿时显得有些拥挤。
“林，你这是……”
威廉·皮克看着林熟练地用一口大铁锅煸炒着肉片，那滋啦作响的声音和升腾的锅气，让他敦厚的脸上写满了惊讶。
“改善一下伙食。”
林头也不抬，手腕一抖，将切好的卷心菜丝倒入锅中，又是一阵更加剧烈而悦耳的滋啦声，白色的水汽混合着更浓郁的香气蒸腾而起。
“很快就好。”
安娜探着头，眼睛亮晶晶的，她看着林专注的侧脸，看着他系着围裙、手持锅铲那熟练而沉稳的动作，一种混合着亲切与悸动的情绪在她心中涌动。
她忽然轻笑出声，用周围人都能听到的音量，带着几分戏谑，几分认真的口吻调侃道：“林，你这样子……”
“看起来真有点……”
“嗯，用个什么词好呢？”
“对了，很有‘人夫感’呢！”
她的话语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让格特鲁德的耳根悄悄红了起来，莉泽洛特则是不易察觉地撇了撇嘴。
林的动作微微一顿，似乎对这个陌生的词汇感到一丝困惑，但他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能吃就行。”
当最后的醋溜土豆丝出锅，那酸冽开胃的气息更是让等待的众人忍不住喉头滚动。
林将几道菜——色泽油亮的农家小炒肉、清甜脆嫩的手撕包菜、酸辣爽口的土豆丝，以及一盆用剩下面团抻出来的、热气腾腾的面条——端到船员餐厅那张固定的长桌上时，所有人都有些愣住了。这看似简单的菜肴，却散发着他们从未体验过的、层次丰富的复合香气。
“上帝，这闻起来可真棒！”
皮克率先拿起叉子，有些笨拙地尝试着卷起一些面条，又叉起几片油亮的肉片和卷心菜送入口中。
他仔细地咀嚼着，脸上的表情从好奇逐渐变为纯粹的享受，他咽下食物，由衷地赞叹道：“林！我必须说，这手艺太好了！”
“比我妻子做的施瓦本饺子还要让人胃口大开！”
他的称赞朴实而真挚。
拉狄克则显得谨慎得多。
他用叉子小心翼翼地拨弄着盘子里的醋溜土豆丝，观察着那纤细的形态和晶莹的色泽，然后才送了一小口进去。
酸与辣恰到好处地刺激着味蕾，让他那双充满智慧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
“奇特……非常奇特！”
他咀嚼着，评价道，“这味道……”
“很复杂，跟我平常在东欧街头吃的那些烤肉、熏肠和浓汤完全不是一回事。”
“它更……尖锐，也更鲜活。”
莉泽洛特最初只是抱着怀疑的态度，用叉子尖沾了一点汤汁尝了尝。
她那精致的眉毛微微挑起，似乎有些意外。
在安娜带着笑意的目光鼓励下，她才不情不愿地吃了一小口小炒肉。
瞬间，猪肉的焦香、酱油的醇厚和蔬菜的清甜在口中爆发开来。
她的动作明显停顿了一下，随即，为了维持某种姿态，她只是用一种故作平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傲娇语气低声说：“还……还行吧。”
“没有想象中那么奇怪。”
但她手中叉子伸向菜肴的速度，却诚实地加快了。
格特鲁德则全程安静地坐在角落，小口小口地吃着林分给她的食物。
从第一口开始，她的脸颊就染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羞怯的红晕。
她吃得极其认真，仿佛在品味每一丝味道的细微差别，又仿佛沉浸在某一种只有她自己知晓的、甜蜜而慌乱的心事里。
她几乎不敢抬头看林，只是偶尔在无人注意的间隙，飞快地瞥一眼他那在灶台烟火气中显得格外平和专注的侧影，然后迅速低下头，脸上的红晕便会更深一分。
林看着众人各异但总体积极的反应，脸上露出了罕见的、轻松的笑意。
他解下围裙，坐在安娜旁边，简单地说道：“一些家常菜而已。”
“大家喜欢的话，以后有机会可以做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