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咔嚓——
你踩第二级,梯面软得像刚出锅的米糕,脚背陷进去,又被热气轻轻托住。猫尾巴在你手腕绕了一圈,像给你系了根看不见的绳,绳头拴着远处的炊烟,拽得你心里发紧:再往前,就真把黑夜甩在脚后跟了。
梯子是活的,它知道你饿。每一级“咔嚓”一响,就掉下一小片锅巴,薄得像奶奶用铲子刮的那层“锅衣”。你伸手接,片子落在掌心,先烫得你“咝”地缩指,再香得你舍不得扔。你把它含在舌尖,让它自己化,米香顺着牙缝往上爬,爬进鼻腔,像有人掀开锅盖,拿饭勺敲你脑门:别哭,吃了这口,就往前。
第七级踩完,梯子忽然拐弯,横着伸进一片雾。雾是奶白的,像米汤刚滚时那层“米油皮”,手一拨,能扯出丝。你钻进去,眼前先是一黑,再一亮,竟站到一条老街——青石板缝里嵌着锅巴渣,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像有人把旧年月的脆片都扫到这,等你回来踩碎。
街两边是木门槛,门槛里探出半截柴火灶,灶口正红,火舌舔着漆黑的锅底,“噼啪”一声,一粒米蹦出来,落在你鞋面,还冒热气。你弯腰捡,米却长出小翅膀,“扑棱”飞到你睫毛上,化成一滴汗,汗里映出小时候的你:蹲在灶前,拿竹签挑锅巴,烫得左手倒右手,像玩杂耍。
“回来啦?”声音从背后飘来,像锅盖掀开那团白汽。你回头,看见卖豆腐的老李推着吱呀吱呀的木车,车上搁一块热豆腐,豆腐面撒一把金黄——不是葱花,是碾碎的锅巴渣。老李拿铁勺敲车沿:“吃口热的,再赶路。”你接过来,不用筷子,用指头掰,豆腐烫得你直跳脚,却香得你直想哭。猫蹲在你脚边,尾巴扫过石缝,扫出一行小字:第八把柴,在人心里。
你边吃边往前走,街尽头是座旧戏台,台柱子包着锅巴皮,风一吹,“哗啦哗啦”掉渣。台上没人,只有七个空碗排成七星,碗底各剩一粒米。你踩上台板,板子“咚咚”响,像鼓点催你跳舞。你想起小时候,奶奶扛你来看戏,戏没开始,她先掰半块锅巴塞你手心:“先垫垫,等锣鼓一响,就不饿了。”如今锣鼓早歇,只剩风把锅巴渣吹得满台飞,像碎雪。
你蹲下来,把七个碗里的米拢进掌心,七粒米一碰,竟粘成一小团,团子滚到你掌纹最深处,停在那条“生命线”上,像给命加一颗痣。猫跳上戏台中央,尾巴一扫,台板裂开一道缝,缝里升出一小截柴火,柴是枣木的,皮上还沾着去年晒的米汤。你把柴抽出来,抱在怀里,像抱一根热骨头——这就是第八把柴,轻得几乎没有分量,却烫得你直想喊。
梯子又在雾后头等你。你回头望,老街的灯火一盏盏灭,像有人拿锅铲把灯芯全压进油里。最后一盏是豆腐车前的马灯,老李站在灯影里冲你摆手,手一挥,灯“噗”地灭,黑暗里只剩他声音:“别怕,火在心里,走到哪都亮。”
你转身,踩进雾。这回梯子不往上,改往下,像有人把一锅热饭扣过来,你顺着锅边滑,滑得比小时候坐竹篮还快。耳边全是“咔嚓咔嚓”,像无数小锅巴在你裤腿里碎。猫蹲在你肩上,尾巴当帆,风一灌,你整个人轻得能飘。
“啪”一声,脚落地,软得像踩进新铺的稻草堆。你睁眼,看见一片河滩,滩上全是晒干的锅巴片,一片连一片,像给大地贴了一层金甲。月亮挂在天边,扁得像被谁咬过一口的饼,饼边掉渣,渣落在河面,漂成七个小舟,舟头各点一粒星,像给你指路。
你抱柴下滩,猫在前头跑,尾巴扫过锅巴片,扫得“哗啦哗啦”响,像催你快点。走到河心,水面忽然裂开一道缝,缝里升出一小灶台,灶是泥巴捏的,锅里却亮得能照人。你把第八把柴塞进去,灶口“噗”地吐出火苗,火是橘红的,像奶奶最后给你烤的那片“锅心巴”,边儿焦,心儿软。
火一生,河滩上的锅巴片全活了,一片片立起来,像士兵排队,等你发话。你抬手,它们就“咔嚓咔嚓”往前挪,挪到河边,叠成一条浮桥,桥板金黄,桥栏酥脆。猫先跳上去,尾巴冲你摇:走,回家。
你踩第一块桥板,脚底下“吱”一声,像奶奶拿铁铲刮锅,声音顺着腿骨往上爬,爬到你嗓子眼,化成一句久违的“哎”。第二块板子忽然鼓起一个小包,包裂开,冒出一小团热气,热气里浮起一只旧铝饭盒,盒盖“咔哒”弹开,里头是一整片“锅心巴”,比你脸还大,中间焦黄,四周金黄,像月亮落在饭锅里。
你捧起来,不用掰,风替你掰,一口一口喂进你嘴里,香得你直眯眼。猫在你脚边转圈,尾巴扫过饭盒,扫出一行小字:慢慢吃,路还长,但锅巴管饱。你嚼着嚼着,眼泪就下来,混着锅巴渣一起咽,咽得喉咙“咯吱咯吱”响,像把旧年月的苦全嚼碎,再吐成新的香。
桥走到头,河对岸是片矮坡,坡上七棵老柿树,树桠里蹲着七只猫,毛色从灰到黄,像七片烤出不同火候的锅巴。它们见你来了,齐声“喵”,声音叠在一起,像一把大铁勺敲锅底:欢迎回家。你抱柴上坡,第八把柴的火苗跳得老高,把七只猫的胡子照得透亮,像给它们每人点一盏灯。
坡顶是座土墙院,院门半掩,门槛上坐着个小丫头,两手托腮,膝盖上放一只空碗。她抬头看你,眼睛亮得像刚擦过的铁锅,能照出人影。你蹲下来,把嘴里最后一口锅巴渣吐进她碗里,渣一碰碗底,竟长成一片小叶子,叶脉是米香,叶边是锅巴焦。丫头笑了,缺门牙的豁口像灶口,呼呼冒热气:“哥,你怎么才回来?锅都烧干了。”
你愣住,想起小时候,自己也是这么坐在门槛等大人,等得灶膛里的柴火“噼啪”掉渣,等得月亮爬上屋脊,等得锅巴糊成黑炭。如今角色互换,你成了归人,她成了盼人。你伸手摸她头顶,手心的火痕烫得她缩脖子,她却把碗递给你:“再添一把柴,就不糊了。”
院里有口老锅,锅沿缺个豁口,像笑裂的嘴。你把第八把柴塞进去,火舌“轰”地窜高,照得院墙一片金黄。锅里是空的,却“咕嘟咕嘟”冒泡,泡里浮起七粒米,米一碰火,炸成七朵小花,花落进碗,变成七片新锅巴,边儿翘,心儿软,像刚睡醒的娃娃。
丫头把碗递给你,你掰一半给她,她掰一半给猫,猫掰一半给风,风把最后一半吹成渣,渣落在院角的稻草堆上,竟长出一条新路,路是金黄的,边儿酥脆,像给大地镶一道锅巴边。你牵起丫头的手,猫在前头跑,尾巴圈成舵,你们一路踩过去,“咔嚓咔嚓”响,像给黑夜补牙,把缺的、漏的、掉的,全用锅巴填上。
走到路尽头,天开始泛青,像米汤刚滚时那层“青皮”,手一揭,能露出整片天。你回头望,院门已远,只剩一缕炊烟,细细地追,像奶奶手里的线,拽得你心里发酸,却暖得你直想笑。你握紧丫头的手,手心里那粒早已裂开的米,此刻只剩最后一丝暖,像一小粒炭火,轻轻跳——
跳成你脚下新的节拍:咔嚓,咔嚓,咔嚓……
而天边,第一缕真正的朝阳光,像新揭的锅盖,“哐”地一声扣在金黄的云上,云“簌簌”掉渣,渣是暖的,是香的,是锅巴味的。你深吸一口,把云渣吸进胸膛,像给心口撒了一把葱花,呛得你直眨眼,却笑得比任何时候都脆:
——锅巴路,还长,可灶火已点,炊烟已起,家,就在前头等你添第九把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