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影的问题，如同她惯常的风格，直接、精准，却在这个夏夜星空的背景下，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于公式推导般的……浪漫？
“合作频率匹配吗？”我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大脑在瞬间的空白后，立刻进入了高速分析模式。过去几个月的合作画面、邮件往来、激烈讨论、默契瞬间……所有数据如同瀑布般在我意识中流淌。
效率极高——是的，我们的思维节奏几乎同步，很少需要反复解释基本概念。
目标高度一致——无论是解决具体的能量耦合难题，还是最终指向星球生态修复的宏大愿景。
抗压测试——我们在模拟极端环境下的数据争论、项目 deadline 的压力、跨部门协调的困难，都未曾让我们产生根本分歧，反而在解决问题后增强了互信。
沟通成本极低——她懂我的技术语言，我理解她的生态模型，甚至能预判彼此下一步的思考方向。
舒适度——和她一起工作，哪怕是争论，也让我感到一种智力上的愉悦和踏实，而非消耗。
这些客观分析指标，无一不指向极高的匹配度。但，这仅仅是“合作”频率。
我的心跳尚未完全恢复正常，理性告诉我，还需要加入更复杂的变量——情感兼容性、生活观契合度、对未来的共同期望……这些我尚未收集到足够数据进行分析的领域。
然而，看着她在星光下格外清澈的眼睛，我第一次不想等待所有数据齐全、模型完美后再给出答案。或许，有些变量，需要在动态的、开放性的“实验”中才能观察和验证。
“从目前可观测的所有客观参数来看，”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一些，但依旧保持着惯有的清晰，“我们的合作频率，匹配度超过百分之九十五，属于极高协同效率区间。”
苏清影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眼神专注，仿佛在等待实验结论的下半部分。
“但是，”我话锋一转，直视着她的眼睛，“‘合作’只是我们交互模式的一个子集。如果要评估更广义的……‘关系频率’，现有的数据样本还不足以构建完整模型。其中包含更多非线性的、难以量化的主观变量。”
她微微偏了偏头，似乎在思考我的说法，然后问：“所以，你的结论是需要扩大样本范围，增加新的观测维度？”
“是的。”我点头，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微热，但语气尽可能平稳，“我认为，我们可以尝试将‘合作’模式，拓展到一个包含更多非工作场景交互的……‘深入交流与共同探索’模式。收集更多维度的数据，以验证是否在其他频率上，也能达到类似的……高匹配度。”
这就是我能给出的，最符合我当前认知和心意的回答了。既不轻率承诺，也不回避可能。像一个严谨的科研工作者提出的，一项值得投入精力去验证的新课题。
苏清影沉默了片刻，星光在她眼中流转。然后，她嘴角那丝极淡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
“很严谨的提案。”她评价道，语气里听不出是赞同还是仅仅陈述事实，“那么，这项‘拓展性研究’，你打算如何设计初步实验方案？”
我深吸了一口气，夏夜的空气带着微凉的草木气息。“实验一：增加非工作场景的定期交流，比如每周抽出固定时间，讨论工作以外的兴趣、经历、或者……对某些事物的看法。实验二：尝试一些与当前项目无直接关联的、但可能涉及共同价值观或生活偏好的小型协同活动，例如，参观新发现的远古生态遗迹，或者评估某种新灵植在民用领域的应用潜力。实验三：观察在面临非技术性压力或情绪波动时，彼此的互动模式和适应性。”
我一口气说完，感觉自己像是在做一个极其重要的开题报告。
苏清影听完，点了点头：“很合理的实验设计。我同意参与这项‘拓展性研究’。”她顿了顿，补充道，“作为对照，我们应保持原有的高效合作模式不变，并设立阶段性复盘节点，评估新变量引入是否对核心合作效率产生负面影响。”
“当然，这是必要的控制变量。”我表示同意，心里却因为她如此爽快地“同意参与”而悄然松了一大口气，同时涌起一股奇异的、混合着期待与紧张的暖流。
于是，我们的关系进入了一个新的、被我们私下称为“拓展研究”的阶段。
我们依旧每周有固定的项目讨论会，效率极高。但除此之外，每周五晚上，我们会进行一小时的“非工作通讯”。起初确实有些生涩，我们像交换技术报告一样，轮流简述自己本周接触到的、与工作无关的趣事或思考。她可能会讲在模拟生态舱里观察到的一种新引进真菌的奇特繁殖方式，我则可能分享在测试新型引擎时发现的、能量涡流形成的某种美丽几何图案。
渐渐地，我们的话题开始延伸。她会提及童年跟随作为地质学家的母亲在荒凉星球勘探的经历，那些极端环境如何塑造了她对生命韧性的理解。我也会谈到一些少年时期在基地学习时遇到的趣事，比如鬼阵叔叔试图用阵法煮饭结果炸了厨房。
我们发现，在理性思维的外壳下，我们都对宇宙运行的规律抱有孩童般的好奇，都对“创造”与“修复”抱有深切的使命感，都欣赏高效与直接，但也都在内心深处保留着一块对美好事物（哪怕是能量涡流的几何美）敏感的空间。
“协同活动”也陆续展开。我们一起去参观了那个新发现的远古生态遗迹——一个被封存在冰川下的微型生态系统残骸。面对那些亿万年未曾改变的原始藻类和真菌结构，我们讨论了生命起源、环境剧变与物种存续，话题从科研自然延伸到对文明兴衰、对“守护”意义的思考。
另一次，我们一起评估了父亲新培育的“宁神花”在民用住宅区的推广潜力。我负责分析其释放的宁神波谱与现有城市能量网的兼容性，她则评估其在不同气候和土壤条件下的生长表现及对局部微生态的影响。工作结束后，我们顺路去了一家新开的、以灵植食材为特色的餐厅，尝试了几道菜，并严谨地（或许带点玩笑性质）讨论了每道菜的能量搭配是否合理。
这些“实验”进行得很顺利。我们依旧会争论，但争论的内容有时会从“哪个算法更优”变成“哪部科幻作品对宇宙社会的设想更合理”。我们依旧高效，但“高效”的对象有时变成了快速制定一个周末短途考察的计划。
玉兰妈妈很快察觉到了我生活节奏的细微变化——比如我开始偶尔会在周五晚上“准时下班”，并且通讯器设置了一个固定的免打扰时段。她没有追问，只是某次家庭聚餐时，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朗儿，最近气色不错，项目很顺利吧？那位苏研究员，也好久没听你提起了，项目结束了吗？”
我顿了一下，如实回答：“项目还在进行实地验证阶段。和苏研究员……有一些新的合作方向在探讨。”
父亲抬眼看了一下我，没说话，只是把他面前那盘我喜欢的灵植炖肉往我这边推了推。
舒恬则悄悄给我发信息：“哥哥！是不是有进展了？需要妹妹提供‘场外支援’吗？我的调和之力可以营造绝佳氛围哦！（坏笑表情）”
我回她一个“专心上课”的表情。
最大的考验——“非技术性压力或情绪波动下的互动”，在我们即将分别前往不同星域执行项目关键阶段任务前夕，不期而至。
她需要亲自带队前往tJ-77星，进行首次大规模增强型种子实地播种和能量灌注。那星球的环境评级依然是“高危”，即使做了万全准备，风险依旧存在。而我，则需要前往另一处星际船坞，监督新一代生态修复专用舰船（融合了我们部分研究成果）的最后舾装和测试，时间紧迫，压力巨大。
在分别前的最后一次协调会上，我们快速而高效地核对完了所有技术细节和应急预案。会议结束时，往常会直接说“再见，保持通讯”的她，罕见地沉默了几秒。
“任朗，”她叫了我的名字，语气平静，但语速比平时稍慢，“tJ-77星的第7号预播种区，地质扫描显示近期有异常能量扰动，概率低于百分之三，但模型无法完全排除小型地壳变动的可能。如果……我是说如果，发生预案外的情况，导致实时数据链中断超过标准安全时限……”
她没有说完，但我知道她的意思。那是我们工作中无法完全规避的、最坏的可能性之一。
我看着全息投影中她清晰却略显紧绷的面容，心脏像是被什么攥了一下。这不是技术难题，这是对不确定性的担忧，是对同伴安危的牵挂——一种我熟悉却又在此刻感受尤为强烈的“非技术性情绪”。
我打断了她：“苏清影。”我的声音比我想象的更沉稳有力，“你的风险评估模型是我见过最严谨的之一，低于百分之三的概率，在可接受范围内。我们制定的应急预案覆盖了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已知风险。剩下的百分之零点一，”我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我相信你的现场判断和应变能力，正如你相信我的后方技术支持一样。”
我操作了一下控制面板，将一份加密数据流发送到她的终端：“这是根据最新星域能量潮汐预报微调过的灌注能量频段建议，以及一份我编写的、用于在极端情况下快速重建临时通讯链路的小程序。或许用不上，但有备无患。”
她接收了文件，快速浏览了一下关键参数，紧绷的肩膀似乎微不可查地放松了一毫米。她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了我一眼，那里面有感激，有坚定，似乎还有一丝别的什么。
“谢谢。”她只说了一句，然后恢复了平时的利落，“保持联系。祝你测试顺利。”
“一路顺风。”我回道，“等你数据。”
我们切断了通讯。
分别后的日子，忙碌依旧。我在嘈杂的船坞里盯着各项测试数据，她在遥远的tJ-77星指挥着播种作业。我们通过加密频道保持着高频但简短的技术通讯，一切似乎如常。
直到第三天，tJ-77星所在星域发生了一次短暂的、未预报的亚空间能量风暴，导致常规通讯信道受到严重干扰，实时数据流中断了。
尽管我们早有预案，启用了备用链路，但带宽极低，只能传输最关键的状态代码和简短文本。预计恢复时间：十二小时。
那十二小时，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度秒如年”。我表面上依旧冷静地处理着船坞的事务，但注意力却无法完全集中，每隔几分钟就会下意识地瞥向显示备用链路状态的那个小小指示灯。
我开始真正理解，那些“非线性主观变量”的威力。担心、焦虑、牵挂……这些无法被完美量化的情绪，如此真实而强烈。
就在备用链路预计恢复时间的前一小时，指示灯突然闪烁了一下，一条极其简短的、通过多重加密压缩的状态代码传了过来——来自苏清影的个人终端。
代码翻译过来，只有四个字和一个符号：
【安好，勿念。】
紧跟着，又一条来自项目公开频道的、格式标准的简短报告传来：【第7号区播种完成，受能量风暴影响，数据回传延迟，无人员设备损失。灌注系统运行正常。】
那一刻，船坞巨大的轰鸣声仿佛瞬间远去。我靠在控制台边，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手心不知何时已经攥满了汗。
理性告诉我，她安全是大概率事件，应急预案完备。但情感上，直到亲眼看到那四个字，悬着的心才真正落地。
当天晚上，常规通讯恢复后，我们进行了一次视频通话。她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眼神明亮，快速汇报了播种情况和风暴应对细节。我也简述了舰船测试进展。
工作汇报完毕，惯例的沉默没有立刻被“再见”打破。
“那个小程序，”她忽然说，“在尝试重建高带宽链路时，起到了关键作用。算法很优雅。”
“能用上就好。”我说。
我们又沉默了几秒。
“任朗，”她再次叫了我的名字，这次语气更加平和，“关于我们之前的‘拓展性研究’……”
“嗯？”
“我想，我们已经收集到了关于‘非技术性压力下互动模式’的关键数据。”她看着镜头，目光清澈而直接，“数据显示，信任系数在压力环境下显着提升，情感……共鸣指数，出现正向增长。初步分析表明，‘关系频率’在拓展维度上，与‘合作频率’具有高度正相关性，且未对核心合作效率产生负面影响。”
她的用词依旧专业，但我听懂了她话语之下那无比清晰的确认。
我的心跳再次加快，但这一次，伴随着的是豁然开朗的确定感和澎湃的暖意。
“数据分析结论一致。”我回应道，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那么，苏清影研究员，根据现有数据模型和阶段性复盘结果，你是否同意，我们的‘关系’可以正式升级为……以共同未来为指向的、深度绑定的合作伙伴关系？”
屏幕那头，她终于露出了一个清晰而真实的笑容，虽然很浅，却如同破开云层的晨曦。
“我同意。”她说，“任朗总工程师。这项新课题，我很有兴趣与你……长期、深入地共同研究下去。”
星海浩瀚，但两个同频的灵魂，已经找到了彼此的信号，并决定将频率永久耦合，共同探索那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