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安独自一人走出那栋崭新的别墅,他的心里已经做足了准备。
他没有回头去看身后窗户里父母和妹妹可能正在目送他的身影,只是深吸了一口气,朝着不远处那座掩映在葱茏树木后的秦家主宅走去。
短短一段路,却仿佛走了很久。
每靠近一步,他的心跳就加快一分。
那栋宅邸在暮色中显得气派而沉静,与周围环境和谐相融,却也自有一种不容忽视的威严。
这就是他血缘的根源之地,是他过去十七年生命里完全缺席的另一个“家”。
他站在厚重的雕花木门前,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鼓起勇气按响了门铃。
门几乎是被立刻打开的,仿佛有人一直守在附近。
门内的光线比外面更明亮温暖一些。
玄关宽敞,布置得典雅而低调。
而就在他抬眸的瞬间,两道身影已然映入眼帘,似乎早已等候多时。
秦磊和白芷溪就站在不远处。
他们没有像迎接贵宾那样刻意站在门口,而是站在客厅与玄关交接的柔和光晕里,仿佛只是在家里自然地等待着家人归来。
秦磊穿着一身舒适的家居服,比之前在“云燕轩”见面时少了几分商界巨擘的威严,多了几分居家的沉稳。
白芷溪则是一袭素雅的连衣裙,头发松松挽起,脸上带着温柔而克制,却又掩不住深深期盼的神情。
当他们的目光与站在门口的秦安相接时,秦安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
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啊。
秦磊的目光深沉而复杂,有欣慰,有愧疚,有属于父亲的、试图隐藏却依然流露出的激动,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生怕惊扰到他的克制。
而白芷溪……她的眼神几乎瞬间就蒙上了一层晶莹的水光,那里面盛满了失而复得的狂喜、难以言喻的心疼、刻骨的自责,以及一种近乎贪婪的、想要将十七年缺失的注视都在这一眼补上的渴望。
没有逼迫,没有压迫感,只有纯粹的、厚重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情感。
秦安原本在来的路上脑海中反复演练的那些“秦叔叔、白阿姨,打扰了”、“我来看看房间”之类的客气而生疏的话语,在撞上这两道目光的刹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了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喉咙发紧,鼻尖发酸。
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也无法控制的情绪,如同地底奔涌的暗流,猝不及防地冲破了他此刻所有理智筑起的堤坝。
他看着白芷溪那双与自己极为相似、此刻却蓄满泪水的眼睛,看着她微微颤抖的嘴唇和那份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母爱,一个称呼,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未经任何思考地,脱口而出。
“爸,妈……我……我回来了。”
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干涩,却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玄关里。
这句话像是一个开关。
“呜……”
白芷溪压抑了十七年的思念、愧疚和痛苦,在这一声“妈”中彻底决堤。
她再也无法维持任何仪态,几乎是踉跄着扑了过来,张开双臂,将还愣在原地的秦安紧紧地、用力地抱在了怀里。
那力道大得让秦安都有些窒息,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再也不要分开。
“我的孩子……我的安安啊……”
白芷溪的哭声崩溃而出,不再是“云燕轩”里那种克制的啜泣,而是母亲失去孩子十七年后失而复得的、毫无保留的宣泄。
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秦安肩头的衣料。
“对不起……对不起啊!妈妈不是故意把你弄丢的……妈妈不知道……妈妈真的不知道啊……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
她的语无伦次,她的浑身颤抖,她一遍遍的道歉,都源于那份沉重的、她后来才从丈夫口中得知的不知情。
她曾以为自己运气好,躲过了仇家的针对,却不知命运早在十七年前就开了如此残酷的玩笑,让她在浑然不觉中,与另一个亲生骨肉天涯相隔。
秦磊也快步走了过来,这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此刻眼眶也通红一片。
他没有多言,只是伸出宽厚的手臂,将痛哭失声的妻子和身体微微僵硬的儿子,一起用力地、珍重地环抱住。
这是一个属于父亲的、沉默却充满力量的拥抱,带着无言的愧疚、深沉的爱,和对这个终于回归的家庭的承诺。
被温暖的、带着淡淡馨香和一丝烟草气息的怀抱紧紧包围,秦安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明明……明明在来的路上都想好了。
要保持距离,要冷静,不要轻易流露情绪,不要在他们面前展现出脆弱或依赖,毕竟他做出选择更多的是基于责任和想要帮助一之濑的急迫……
可是,当母亲滚烫的眼泪落在他颈窝,当父亲坚实的手臂环住他的肩膀,当那一声声发自肺腑的、带着血泪的“我的孩子”和“对不起”撞击着他的耳膜……
他的泪腺,像是坏掉了的水龙头,完全不受控制。
温热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母亲的肩头,也滴落在自己突然变得无比酸涩的心口。
奇怪。
我明明不想哭的。
明明都计划好了,要表现得体,要像个大人一样处理这些复杂的关系。
为什么……眼泪会自己流出来?
为什么……心里会这么难受?
为什么……听到她的哭声,看到她毫不掩饰的伤痛,自己的心会像被针扎一样,跟着一起疼?
不是怨恨,不是委屈,而是一种……沉甸甸的、仿佛找到了失落已久的某个部分的酸楚与悸动?
秦安困惑着,被动地承受着这汹涌而来的亲情冲击,泪水却流得更凶了。
他发现自己好不容易筑起来的理性和克制,在这个最原始的血脉相连和情感洪流面前,不堪一击。
不知过了多久,白芷溪的哭声才渐渐转为低低的抽噎。
她终于稍微松开了些许力道,却依然双手紧紧抓着秦安的手臂,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眼前这张与秦川酷似、却更显苍白清瘦的脸庞。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秦安脸上未干的泪痕,动作小心翼翼,如同触碰世间最珍贵的易碎品。
然后,她看着秦安的眼睛,一字一句,无比郑重,无比恳切地说。
“我的孩子……妈妈答应你,妈妈再也不会把你弄丢了。再也不会了。”
她停顿了一下,泪水再次涌出,声音哽咽却清晰。
“安安可以原谅妈妈吗……原谅妈妈好不好?”
这句话里,包含了太多:对过去无知的歉疚,对分离岁月的痛悔,以及对未来能够弥补、能够真正成为他母亲的卑微祈求。
秦安看着母亲那双盛满泪水、写满痛楚与期盼的眼睛,看着她因为哭泣而微微发红的脸颊,感受着她指尖传来的微凉和颤抖。
心中那片冰封的、刻意与“亲生父母”这个概念保持距离的角落,在这一刻,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温暖的、酸涩的、复杂的洪流奔涌而入。
他没有立刻回答“原谅”,因为那十七年的空白和另一个家庭的温暖,不是简单的“原谅”二字可以涵盖。
但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点了下头。
然后,他抬起手,有些笨拙地,轻轻回握住了母亲捧着他脸颊的手,指尖微凉,却带着尝试靠近的温度。
这一个点头,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也卸下了某种沉重的包袱。
不是为了交易,不是为了责任,仅仅是……一个孩子,对一位痛悔的母亲的、最本能的回应。
白芷溪感受到手背的触感,看到他的点头,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嘴角却努力向上弯起,露出了一个带着泪花的、无比心酸却又无比满足的笑容。
她再次将秦安搂进怀里,这次的动作轻柔了许多,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珍惜。
秦磊也深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抹了一把眼角,将妻儿更紧地拥住。
这个沉默的男人,也用他宽厚的怀抱,诉说着一切。
秦安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流淌,不再去思考“为什么”。
或许,有些情感的联结,本就无需理由,它深植于血脉,蛰伏在灵魂深处,只等待一个契机,便会破土而出,肆意生长。
秦安所有的计划、所有的忐忑、所有的理性计算,都在最原始的情感冲击面前,土崩瓦解。
就在这时,楼梯上方传来一阵“咚咚咚”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阳光又带着点急不可耐的熟悉嗓音。
“哥!是不是我哥来了!我都听到动静了!”
楼梯上的脚步声和那声雀跃的“哥!”像一道阳光,猝不及防地穿透了玄关处尚未完全散去的泪痕与浓稠情感。
秦安下意识地抬起头,循声望去。
只见秦川三步并作两步地从楼梯上冲下来,头发还有些凌乱,像是刚从某个专注的事情中抽身,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灿烂到有些晃眼的笑容,眼神直直地锁定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