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宗，后山禁地，问心崖。
此处云雾终年不散，罡风凛冽，崖下是无底深渊，传闻直通地脉阴火，乃宗门历代太上长老闭关清修、亦或惩戒重犯之地。此刻，崖顶那座古朴简陋的石亭内，气氛比崖外的罡风更加冷冽刺骨。
当代宗主青玄真人，执法长老、传功长老、丹器长老等七八位核心实权人物尽数在此。他们围绕着一张粗糙的石桌而坐，却无人去看桌上那壶早已凉透的灵茶。每个人的脸色都如同蒙上了一层寒霜，目光或凝重、或闪烁、或隐含恐惧，齐齐望向石亭阴影角落里，一个盘膝而坐、仿佛与身下岩石融为一体的枯瘦身影。
那身影穿着洗得发白的青云宗最普通弟子服饰，须发皆白，面容枯槁，布满皱纹，唯有一双微微闭合的眼皮下，偶尔泄出的一缕精光，才显示出其深不可测的修为与悠长的寿元。他便是青云宗现存辈分最高、修为最深、常年在此禁地闭关的太上长老——凌虚子，亦是当年拍板承认李无劫道子身份、并默许其带走重伤苏月凝之人。
“消息，都确认了？”凌虚子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如同两块石头摩擦。
“回禀太上长老，”青玄真人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已动用宗门一切渠道，甚至请动了天衍峰沉睡的‘谛听古兽’残魂聆听虚空回响。所有线索都指向同一个结论：李无劫，确已晋入炼虚期，麾下统御名为‘无劫神朝’的庞大势力，拥有规模难以想象的星海舰队，正朝着玄黄界方向而来。其先锋，可能已在三到五日内，抵达我界外围。”
“炼虚……神朝……舰队……”凌虚子缓缓重复着这几个词，枯瘦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每一下都仿佛敲在在场众人的心头上。
“太上长老！”坐在青玄真人对面，一位面容赤红、气息暴烈如火的赤袍长老猛地站起，他是青云宗刑堂之主，铁炎真人，以性子刚烈、手段酷烈着称，亦是宗门内对李无劫敌意最深、主张强硬对抗的代表。“难道我等就坐在这里，眼睁睁等着那魔头打上门来？我青云宗万载基业，岂能拱手让人？当年他不过一介废柴，若非宗门收留……”
“铁炎！”旁边一位面色焦黄、气息沉稳如山的黄袍长老出声打断，他是宗门护山大阵的总负责人，镇山真人，“当年之事，孰是孰非，如今争论已无意义。眼下重要的是，如何应对！炼虚之威，你我都清楚意味着什么！那已非人力可敌！更何况，他还有神朝舰队！难道你要用宗门上下数万弟子的性命，去填他那无敌舰队的炮口吗？”
“镇山！你休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铁炎真人怒目圆睁，“我青云宗护山大阵‘九霄青云戮仙阵’，乃上古真仙所留，全阵激发，便是炼虚强者，也未必能轻易攻破！据传李无劫与伪天道为敌，说不定早已是强弩之末，外强中干！只要我等上下一心，依托大阵，未必没有一战之力！再不济，也可向其他各宗乃至……某些存在求援！我就不信，玄黄界所有势力，都甘愿俯首称臣！”
“一战之力？求援？”镇山真人冷笑，“铁炎，你莫不是闭关把脑子闭坏了？你可知李无劫在星海中随手一言，便令一片被天道之力污染的畸变星域恢复如初，虚空生莲？你可知他麾下舰队曾兵不血刃，令玉衡天联军道心崩溃，跪地投降？这还只是冰山一角！至于求援……金刚门已明确表态支持，御兽宗、百花谷态度暧昧，其他势力自顾不暇，谁会在这个时候为了我青云宗，去触一位炼虚神帝的霉头？至于某些‘存在’……哼，怕是更希望看到我们与李无劫两败俱伤，好坐收渔利！”
“你……你这是怯战！是投降！”铁炎真人气得须发皆张。
“我是为了宗门传承不绝！”镇山真人毫不退让，“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愚勇！只会将宗门带入万劫不复之地！李无劫此人，虽然睚眦必报，却也并非滥杀无辜之辈。当年恩怨，主要集中于赵长老一脉及少数人。若我们主动……放低姿态，未必不能换取一线生机，保住宗门道统！”
“放低姿态？你是要我们这些长老，还有宗主，去跪迎那昔日的宗门弃徒吗？！”另一位支持铁炎的长老拍案而起，脸色铁青，“我青云宗颜面何存？列祖列宗颜面何存？”
“颜面？”一位一直沉默、面容清癯的白发女长老忽然幽幽开口，她是宗门内掌管典籍的静心真人，声音平静却带着彻骨的凉意，“铁炎师弟，是数万弟子的性命和道统传承重要，还是你口中的颜面重要？当年若非你们咄咄相逼，何至于结下如此深仇？如今大难临头，却还要抱着那点可怜的尊严不放吗？”
“静心师姐！你……！”
“够了！”
就在争论即将升级为争吵时，凌虚子一声低喝，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直透神魂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声音。石亭内重归寂静，只有罡风吹过崖壁的呜咽声。
凌虚子缓缓睁开眼，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中，此刻却映照着石亭外翻涌的云雾，仿佛看到了更遥远的过去与未来。
“青玄，”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对着青玄真人道，“你是宗主，你以为如何？”
青玄真人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太上长老，弟子……弟子心中矛盾至极。于理，镇山、静心两位师弟师妹所言，乃老成持重之见，是当下最可能保全宗门的选择。于情……弟子身为宗主，亦觉屈辱难当，愧对祖师。”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但弟子更清楚，差距……太大了。那不是靠血勇和阵法能弥补的差距。李无劫的成长速度，他展现出的实力与势力，已经超出了我们能够理解的范畴。抵抗……或许能让他付出些许代价，但我青云宗，必成齑粉。玄黄界，无任何势力能救我们，也无任何势力……敢救我们。”
这番话，如同冷水浇头，让铁炎真人等激进派张了张嘴，却最终没能发出声音，只是颓然坐回石凳，脸色灰败。
凌虚子沉默良久，终于再次开口，每一个字都仿佛重若千钧：
“当年，老夫看出此子不凡，却未料到他能不凡至此。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我青云宗，终究是亏欠了他，也……错过了他。”
他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长老，那目光仿佛能看透人心：“传我法旨。”
所有人屏息凝神。
“第一，即刻起，青云宗封闭山门，‘九霄青云戮仙阵’转为全面防御姿态，但非遇主动攻击，不得先行激发攻击禁制。”
“第二，由青玄亲自执笔，以宗门最高规格，起草‘请罪’与‘归附’文书。文书需言明当年过失，表达忏悔之意，陈述宗门愿举宗归附‘无劫神朝’之诚心，并……主动献上宗门历代积累的七成资源库藏、所有核心功法副本、以及……后山那处‘上古剑墟’的完整探索权。”
“第三，铁炎，你刑堂一脉，立刻羁押所有当年曾直接参与迫害、侮辱李无劫及其亲友的门人弟子，无论其现在身居何职。待……待李无劫归来，听候发落。”
“第四，派人去联系王磐……他现在是神朝摄政王。表明我宗诚意，寻求……代为转圜。”
四条旨意，条条如刀，割在青云宗所有人的尊严与骄傲之上。尤其是最后两条，几乎是将宗门的脸面和一部分人的命运，亲手奉上。
铁炎真人双眼赤红，拳头紧握，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却最终没有再反驳。镇山、静心等人，也是面露悲戚，却都缓缓低下了头。
这是绝望中的挣扎，是权衡了所有可能性后，唯一的、屈辱的生存之道。
“都去吧。”凌虚子挥了挥手，重新闭上双眼，仿佛瞬间又苍老了百岁，“是战是降，是生是死，已非我等能够决定。一切……等他来了再说。”
众人默默起身，向着那枯瘦的身影深深一礼，然后步履沉重地，消失在问心崖的浓雾之中。
石亭内，只剩下凌虚子一人，与那壶早已凉透的茶。
罡风依旧，吹不动他凝固的身影，也吹不散青云宗上空，那越来越浓的、令人窒息的阴云。
抉择已下，剩下的，只有等待。
等待那位昔日弃徒，如今的炼虚神帝，驾临青云。
而整个玄黄界，都在默默注视着青云宗，等待着这场即将到来的、决定所有人命运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