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兄长赵高与始皇帝嬴政半是温和劝说、半是带着几分嫌弃地撵出阿房宫暖阁时,赵成只觉得胸口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半点没因成功劝慰嬴政、缓解了帝王怒火而轻松,反倒让那份深藏心底的郁结愈发浓重,沉甸甸地坠着,连呼吸都觉得滞涩了几分。
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暖阁中兄长与始皇帝相处的画面,赵成的心尖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涩,像被细细的针轻轻扎着,隐隐作痛。
兄长对始皇帝,从来都是那般特殊——那是历经生死考验、早已超越君臣尊卑、近乎半生老友的亲近与随性。
可以毫无顾忌地插科打诨,用鹦鹉的趣事逗始皇帝开心;可以直言不讳地劝慰,哪怕是反驳帝王的怒意,也带着十足的底气;甚至可以放下所有权谋算计,露出那般不务正业、轻松自在的模样。
可这份特殊,从未有过他的份。
赵成缓缓攥紧了手指,指尖深深嵌进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痛感,却让他的思绪愈发清晰。
兄长对自己,固然有倚重,有信任,朝堂之上的大事会与自己商议,府中的事务也会托付给自己打理,甚至在自己遇到危难时,总会第一时间出手相助。可那份亲近里,总隔着一层看不见的隔阂。
兄长看自己的眼神,更像是在看一个需要时时提点、处处扶持,且还算得力的下属;又或是一个永远长不大、需要他护着的弟弟。
那种对嬴政才有的、毫无设防的放松,那种肆意调侃的随性,那种彼此默契无需多言的通透,他从未从兄长那里得到过分毫。
“或许,在他心里,我永远都比不上始皇帝那般,能让他觉得有趣,能与他并肩而立、平等相交吧。”
赵成在心里默默想着,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有付出多年却始终无法拉近距离的委屈,有不甘于只做兄长身后附庸的执拗,还有几分自嘲自己终究能力不足、未能真正走进兄长内心。
他拼尽全力奋斗了这么多年,从最初跟在兄长身后的无名之辈,一步步爬到丞相之位,总以为凭借自己的努力,总能离兄长更近一些,总能真正成为他的依靠,而不是一个需要他庇护的累赘。
可今日阿房宫暖阁中的一幕,像一盆冷水,再次清晰地提醒着他,自己与始皇帝在兄长心中的差距,从来都未曾真正缩小过。
马车缓缓在宫门前停下,车夫恭敬地掀开车帘。
赵成深吸一口气,缓缓松开攥紧的掌心,将心中所有的失落、酸涩与不甘尽数压下,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
他抬手理了理身上的丞相朝服,抚平衣料上的褶皱,眼神渐渐变得沉稳锐利,重新戴上那副世人熟知的、沉稳持重、不怒自威的丞相面具,
抬步走下马车,朝着扶苏日常处理政务的寝宫——宣室殿走去。
刚走到宣室殿外,还未等内侍通报,就听见殿内传来一道刻意拔高、满是谄媚讨好的声音,滔滔不绝地回荡在殿外,正是董习那令人心生厌烦的嗓音:
“……陛下天威浩荡,圣明无双!今日朝堂之上,虽有那等不识时务的小丑跳梁,妄图以迂腐祖制阻挠陛下圣意,
然陛下始终乾坤独断,从容不迫,四两拨千斤便将此事暂且搁置,这份气度与谋略,实乃千古明君之风范!”
“还有那苏婉娘娘,容貌倾城,品性温婉,聪慧过人,实乃天女下凡,与陛下正是天作之合,天造地设的一对!
那些反对立后的言论,不过是些目光短浅之辈的迂腐之见,如何能领会陛下的深情与远见?
如何能懂得苏婉娘娘与陛下相伴,对我大秦江山的益处?”
赵成的脚步微微一顿,眉峰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厌恶,随即又迅速恢复平静,
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一般,对着身旁的内侍微微颔首,示意他入殿通报。
内侍快步入殿,片刻后便躬身出来,恭敬地请赵成入内。赵成抬步走进殿内,只见扶苏正斜倚在铺着锦绣软垫的御榻上,
一手支着头,另一只手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玉佩,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玉佩,眼神有些涣散,神色透着几分慵懒,
全然没有了朝堂之上的凝重,反倒像个松弛下来的富家子弟,而非执掌天下的帝王。
董习则躬身站在御榻下首不远处,腰弯得几乎要贴到地面,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眼神里满是讨好。
见赵成进来,他脸上的笑容稍稍收敛了几分,却依旧带着几分刻意的殷勤,连忙转过身,规规矩矩地朝着赵成行了一礼,
语气恭敬却难掩虚伪:“下官董习,拜见丞相大人。”
赵成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分给董习半分,径直越过他,走到御前,依着君臣之礼,
缓缓躬身,声音沉稳有力,态度恭谨却自有一番不卑不亢的气度:“臣赵成,参见陛下。”
扶苏抬了抬眼皮,目光落在赵成身上,淡淡扫了一眼,语气平淡得没有丝毫波澜,仿佛赵成的到来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丞相来了,坐吧。那边的几案上堆着些奏章,皆是近日各地上报的政务,你先看着处理,有拿不定主意的,再与朕说。”
他抬手指了指旁边那张堆积如山的几案,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敷衍,显然今日并无心与赵成深谈朝政大事,
叫他来,更多的只是想让他分担那些繁琐的政务,替自己处理这些烦心事。
“臣遵旨。”赵成恭敬地应了一声,没有丝毫异议,转身走到指定的案几后坐下,拿起案上的朱笔,摊开最上面的一卷竹简,开始认真翻阅。
可他的耳朵,却不可避免地继续灌入董习那令人不适的声音,挥之不去。
那董习见赵成已然坐下处理公务,不再关注自己,原本收敛了几分的声音又稍稍放开了些,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只是内容从一味地拍扶苏的马屁,渐渐转向了攻讦今日朝堂之上反对立后的朝臣,尤其是带头反驳的马克等人。
他的言辞间极尽贬低与抹黑之能事,明里暗里暗示马克等人结党营私,心怀叵测,意图阻挠陛下圣意,
甚至隐晦地影射他们背后可能有“更长者”在暗中指使,妄图干涉朝政——
话里话外,都在隐隐指向退居深宫的始皇帝嬴政,或是权倾朝野的赵高。
赵成握着朱笔的手猛地一紧,指节瞬间泛出青白,笔尖险些戳破竹简上的字迹。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眼底的怒意已被强行压下,试图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公文上。
那是河东郡太守上报的春旱灾情,言辞恳切地请求朝廷减免当地赋税,并调拨粮草赈济灾民,字字句句都关乎着河东百姓的生死存亡,容不得半点马虎。
可董习那令人作呕的谄媚声音,夹杂着阴险恶毒的揣测与挑拨,如同一群嗡嗡作响的苍蝇,
在他耳边不断盘旋,怎么也挥之不去,搅得他心烦意乱,根本无法静下心来处理政务。
“……陛下,依臣浅见,立后之事,既是陛下的家事,更是关乎我大秦社稷安稳的国事,陛下身为天子,乾纲独断即可,何必理会那些大臣的聒噪之言?”
董习的声音抑扬顿挫,带着刻意营造的恳切,眼底却闪过一丝阴狠,“他们无非是见陛下宠爱苏婉娘娘,心生嫉妒,或是被某些别有用心之人蛊惑,
妄图借着祖制之名,行阻挠陛下圣意之实,实则是想架空陛下,谋取私利罢了!陛下万万不可被他们的表象所蒙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