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罗海的季风裹挟着潮湿与咸腥,吹拂过“镇海城”新筑的城墙雉堞。城内,原“鬼蛟”巢穴主厅已被改造为南海都护府的机要议堂,粗犷的岩壁与威严的军械图同处一室,象征着秩序的更迭与力量的延续。
田穰与蒙恬对坐于一张巨大的南海-星罗海拼接沙盘前,沙盘上山川岛屿、洋流航道栩栩如生,其中东南一隅的“咆哮海盆”区域,被特意用深色细沙标示,透着一股莫名的压抑感。
“程先生的‘饵’,已通过特殊渠道,安全送达。”田穰将一份密封的副本推向蒙恬,“连同三套‘遗失剧本’,以及黑冰台对‘鬼蛟’近期动向的最新研判。”
蒙恬沉稳地接过,并未立即拆看,而是指向沙盘上“咆哮海盆”外围几处不起眼的礁屿:“预设观察哨的位置,末将已初步选定。共三处,呈品字形扼守海盆主要出入口,彼此间距以快船半日可达,既能独立观察,又能相互策应。所选皆为背风面有微小湾澳的荒岛,植被稀疏,岩洞可资利用,不易被从海面察觉。先遣勘测队十日前已出发,由末将麾下最擅隐匿与测绘的老卒带队,携带三月之粮,任务是以‘勘探新渔场’为名,详细测绘水文,构筑隐蔽观察点与应急补给窖藏,并记录该海域未来两月的气象海况细节。他们不会与任何外来者接触。”
“将军思虑周详。”田穰赞道,“‘鬼蛟’多疑,若‘饵’抛出后,那片海域突然出现陌生船只频繁活动,必引其警觉。先遣队悄然进驻,化入背景,正是‘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
“然‘饵’欲香,需火候。”蒙恬目光锐利,“苏相国设计的‘遗失’戏码,田将军以为,何时上演为佳?”
田穰手指划过沙盘上蜿蜒的星罗海东南航线:“据黑冰台情报,‘鬼蛟’自袭击得手后,并未沉寂,反而更活跃地通过其‘深海会’网络,散布我朝探险队‘损失惨重’、‘星罗海非周人可为’等言论,并加紧招募熟悉极南海域水文的亡命徒。其本人行踪依旧成谜,但有几个以往不太受重视的小型火山岛,近期出现了陌生面孔的短暂聚集与物资囤积迹象,似在为其向南探索做准备。”
他顿了顿:“此时,‘鬼蛟’正处于一种既得意于袭击成功、又焦虑于南下路径未明的状态。其注意力已部分被吸引至东南方向,对新的‘机会’会格外敏感。但若‘饵’抛得太急,恐其疑心更重。末将以为,当再添一把柴——令一两支正常活动的探险分队,在星罗海其他区域(比如西南部),‘偶然’发现一些无关紧要但风格古老的石刻残片或人工器物,并‘不小心’让消息泄露出去,引得‘深海会’及其附庸势力前往争抢探查。待其注意力稍有分散,且对‘发现古物’之事习以为常时,再在东南火山岛链上演‘遗失秘图’的重头戏。此乃‘以虚扰实,以常掩异’。”
蒙恬沉吟:“将军是说,先制造几次‘狼来了’,待其稍显麻木或疲于奔命时,再抛出真正的诱饵?妙!如此一来,即便‘鬼蛟’本人多疑,其手下那些被‘秘宝’传说吸引来的乌合之众,也难免心动躁动,形成压力,或可影响其判断。”
“正是。”田穰点头,“此外,执行‘遗失’任务的‘诱饵’分队,人选至关重要。不仅要绝对可靠,其指挥官更需机警沉稳,能临场应变。‘遗失’过程不能太假,需有真实合理的‘意外’(如遭遇突发恶劣海况、触礁、或与零星海盗发生小规模冲突),且要留有‘幸存者’将消息带回。这‘幸存者’的叙述,需经得起反复盘问,其惊慌、悲痛、懊悔之情必须真切。”
“人选可定否?”
“黑冰台推荐了一人。”田穰取出一份简略履历,“原东海剿匪时投诚的一名海盗头目,名唤‘老海狼’,熟知南洋水文,性情狡黠却重义,经数年观察与‘劳动改造’,表现可靠,其家人已安置于登州。他渴望立功赎罪,获取正式身份。由他带队,辅以数名黑冰台精锐与一队不知内情但训练有素的水手,最为合适。”
蒙恬仔细看了履历,微微颔首:“可用。然需反复演练‘遗失’细节,尤其是‘秘图’铜筒的包装、存放位置、‘意外’时散落的过程,务必自然。铜筒本身,要做旧,且需有符合‘遗民’风格的机关锁扣(当然,钥匙或开启方法需‘遗失’或‘损毁’),增加其神秘性与可信度。”
两人就“钓蛟”计划的无数细节,再次进行了长达数个时辰的推敲与完善。每一个环节,都力求顺应人性、符合逻辑、融入环境,将人为设计的痕迹降至最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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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田穰与蒙恬于“镇海城”精心编织罗网的同时,星罗海深处,那座终年笼罩在淡淡硫磺气息中的火山岛洞穴内,“鬼蛟”的疑虑正与日俱增。
他面前摊开着两份图卷。一份是从周人探险队抢来的、绘制精良的海图与记录;另一份,则是他凭借记忆与多年收集的零碎信息,亲手绘制的、关于南方未知海域的草图。两者在某些已知区域的标注上高度吻合,证明了周人测绘技术的精确。然而,越是如此,“鬼蛟”心中那份不安就越发清晰。
“周人损失了如此重要的图卷,反应却过于……平淡了。”“鬼蛟”嘶哑的声音在洞穴中回荡,他指着一份黑冰台故意放出的、在星罗海流传的“情报”,“除了例行悬赏和加强巡逻,田穰的主力舰队并未大规模向东南移动,其探险队的活动频率甚至也未明显降低。这不合常理。若我是田穰,核心勘测资料被劫,纵不大举报复,也必暂停相关区域活动,重新评估风险。可他没有。”
心腹手下迟疑道:“或许……周人自恃强大,觉得些许损失无足轻重?或者,那些图卷对他们而言,并非不可替代?”
“自恃强大或许有之,但姬延、田穰绝非骄狂无脑之辈。”“鬼蛟”眼神阴鸷,“更重要的是,你们看这里——”他手指点向抢来海图上一处被特别标注为“能量异常,建议绕行”的区域,“此地距离我们袭击处不远,周人既已发现异常,为何不派人详细探查?反而在记录中简单标注‘建议绕行’?这不像他们的作风。他们对于未知,尤其是与‘遗民’、‘能量’相关的未知,向来兴趣浓厚。”
他站起身,在昏暗的洞穴中踱步:“有两种可能。其一,这图卷本就是他们想让我们抢到的,上面的信息半真半假,意在误导;其二,图卷是真的,但周人故意表现出‘不甚重视’的姿态,让我们误判其价值,或者……放松警惕,诱使我们依据此图行动,踏入他们预设的陷阱。”
“那……主公,我们该如何应对?这图,不用了?”
“用,但要用得聪明。”“鬼蛟”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狡诈,“我们不直接用它指路。而是用它来……验证我们自己的路。”
他回到案前,拿起炭笔,在自己绘制的草图上勾勒起来:“周人标注的‘异常点’、‘危险区’、‘建议航道’,我们可以派人去小心探查。不必深入,只在边缘观察,记录实际海况是否与标注相符。若大致相符,说明此图至少这部分为真;若差异巨大,则必是假图无疑。同时,放出风声,让‘深海会’下面那些急着立功、贪心最盛的家伙,按照周人图上某些看似‘有利可图’的次要线索去碰碰运气。他们若有所得,自然好;他们若撞得头破血流,甚至全军覆没……那便是替我们淌了雷,试了毒。”
心腹恍然大悟:“主公英明!此乃‘借力打力,投石问路’!让那些贪婪之辈去做探路的卒子!”
“不错。”“鬼蛟”冷笑道,“姬延想钓鱼,我这‘蛟’便先放些虾米去试试那饵里有没有钩。即便有钩,伤的也是虾米。而我们要找的,是虾米被吞后,渔夫收线时,那必然带起的涟漪与显露的痕迹。”
他顿了顿,语气转寒:“传令下去,让‘墨蛟’(他指派的留守负责人)加强各隐秘据点的戒备,尤其注意近期有无陌生船只异常靠近,或周围出现新的、长时间停留的‘渔船’、‘商船’。周人若真有大图谋,绝不会只靠一份假图。他们的眼睛,可能早已在黑暗中注视着我们了。”
“还有,”他补充道,“让我们在‘镇海城’和几个主要贸易港的眼线,都动起来。重点打听周人水师最近的物资调动、人员轮换、以及是否有高级将领(如蒙恬)异常南下的消息。真正的杀招,往往藏在最平静的水面之下。”
“鬼蛟”的应对,不可谓不谨慎,不狡猾。他并未完全否定“饵”的价值,而是采取了极其保守的验证与利用策略,试图在规避风险的同时榨取情报,并反过来窥探周人的布局。这确实给“钓蛟”计划带来了新的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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雒阳,程邈的密室。
程邈对星罗海暗中的波澜尚不知晓,他全部的心神都沉浸在那份“致命诱饵”的最终完善上。经过无数次推演、修改、作旧,那份被命名为“禹迹·南溟勘舆秘卷”的假海图及配套“研究笔记”已近乎完成。图卷以特制的古法羊皮为载体,用混合了矿物与植物汁液的颜料绘制,呈现出恰到好处的岁月痕迹。上面的航道、洋流、岛屿、水深标记,乃至用于定位的星图参照,都严格遵循了从“遗民”文献中破译出的制图规范,并与程邈对真实海脉能量流向的推演部分结合,真中有假,假中含真。
尤其是最终指向“咆哮海盆”核心区域的路径,程邈巧妙地将其设计为需要根据星象变化、特定季节洋流、以及“海魄”矿石的微弱感应(他虚构了一种需要特殊仪器才能观测的“共振”现象)来分段解读、逐步验证的“谜题式”航路。这意味着,得到图卷的人,无法立刻按图索骥,必须花费大量时间研究、验证,甚至需要多次出海试探,无形中延长了“咬饵”到“吞钩”的过程,也给了周人更多准备与观察的时间。
“陛下,此卷已成。”程邈将最终成品恭敬呈给前来察看的姬延,“臣已尽力,使其在形制、内容、内在逻辑上,皆可乱真。即便遇到对‘遗民’文化有研究者,短时间内也难窥破绽。唯有一处破绽,是臣故意留下。”
“哦?何处?”姬延仔细审视着图卷,问道。
“在第三段航路的关键转向点标注上,”程邈指向图上一处不起眼的星群符号,“根据臣对真实天象的推算,若严格按照此星图定位,在当今这个年代,实际指向会偏东约七度。这个误差很小,在广阔洋面上短期内不易察觉,但若长途航行,累积下来最终偏差会颇大,可能导致船只偏离预定航线,进入更加危险的海域。此误差,非精通古今星象变迁之大儒不能察。‘鬼蛟’或其手下,若有此等人才,或可发现;若无,则必被引入歧途更深。”
姬延闻言,微微一笑:“程卿用心良苦。此非破绽,乃点睛之笔。‘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一份毫无瑕疵、完美无缺的‘古图’,反而惹人生疑。有这样一个需要极高学识才能发现的、极其隐蔽的‘小谬误’,恰能证明其‘古老’与‘未经后人篡改’,更能取信于那些自以为是的博学者。至于‘鬼蛟’能否发现……朕赌他不能。其流亡之辈,网罗的多是亡命武夫与投机之徒,焉得有这等学究天人、却甘愿屈身海盗的星象大家?”
程邈拜服:“陛下洞悉人心,臣不及也。”
“此饵已成,香且藏钩。”姬延轻轻卷起图卷,目光仿佛已穿透宫墙,投向万里之外的惊涛骇浪,“接下来,便要看苏卿如何‘抛饵’,田穰、蒙恬如何‘观漂’,以及……那条‘深潜之蛟’,何时会按捺不住,探首尝鲜了。”
“钓蛟”计划的各个环节已基本就绪:香饵已成,钓线已备,渔夫已就位,目标海域的暗桩也已布下。然而,“鬼蛟”的警惕与反向试探,如同水下的暗流,为这场精心策划的捕猎增添了不确定性。田穰与蒙恬是否能根据“鬼蛟”的试探性动作,及时调整策略,确保诱饵不被识破却能有效吸引?“老海狼”的演出能否逼真到骗过可能存在的、近距离观察的眼睛?而当“鬼蛟”派出的“探路虾米”在星罗海各处碰壁或“侥幸”获得一些小甜头时,又会如何影响其核心决策层的判断?一场基于人性弱点、信息不对称与战略耐心的顶级博弈,正步入最微妙、也最危险的实操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