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南海的潮汐,在看似规律的涨落间,悄然滑过两载春秋。
雒阳城,德阳殿的御书房内,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墨香与海图特有的陈旧气息。姬延站在那幅如今已丰富了许多的巨幅海疆图前,目光沉静地扫过上面新添的诸多标识。
代表大周直接控制的区域,已从东海诸岛、朝鲜半岛南端(通过扶余等属国间接控制),稳固地延伸至南海的满剌加“镇海城”及周边关键岛屿链,如同两道坚实的臂膀,环抱中原大陆。南海更广大的海域与众多城邦、岛屿,则以不同色彩的线条连接,标注着朝贡、互市、驻使等关系,显示着大周的影响力已如无形之水,渗透蔓延。
而在那一片被称为“星罗海”的万千岛屿区域,数十个细小却清晰的标记点缀其间——那是过去两年间,田穰主持派出的多支“探险商队”建立的临时据点、补给点,或与当地较大部落建立的初步联系。虽然尚未有真正意义上的领土控制,但大周对这片曾经神秘海域的认知,已从一片空白变得脉络初显。
“陛下,田穰将军的第八次定期奏报到了。”苏厉捧着一卷厚厚的文书步入书房,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风尘之色,他刚从南海巡视归来不久。“星罗海西线探险队,于三个月前抵达一处大岛,当地土人称之为‘爪哇’。其地广袤,土地肥沃,部落众多,已有初步城邦雏形。探险队以携带之丝绸、瓷器、铁器为礼,已与沿海几个较大城邦的酋长建立贸易关系,并获准建立一个小型货栈与观测站。这是绘制的最新沿岸详图与风物志。”
姬延接过,仔细翻看那些精细描绘的海岸线、河流、聚居点,以及记录的物产、语言、风俗片段,微微颔首:“田穰办事,愈发稳健了。不急于求成,以商开路,以利结人,以技(绘图、医疗等小惠)示好,润物无声。很好。”
“正是。”苏厉道,“田将军严格执行陛下‘不求速成,但求扎实’之策。各支探险队皆以三至五艘中型船只为主,人员精干,纪律严明,绝少与土着发生冲突。遇有敌意或劫掠,则示之以威,速战速决,旋即远遁,不纠缠报复。两年下来,我朝船队在星罗海的名声,是‘讲信义、货物精、不好惹’,颇受沿海贸易部落的欢迎,也震慑了不少海盗。黑冰台沿此网络布下的耳目,也已开始传回一些有价值的情报。”
“关于‘鬼蛟’余孽,可有确切消息?”姬延放下图卷。
苏厉神色一正:“这正是臣要禀报的另一要事。根据黑冰台从星罗海多方搜集、相互印证的情报,以及部分俘虏(原‘鬼蛟’麾下小头目)的供述,基本可以确定,‘鬼蛟’本人未死。他跳海后,确实侥幸被暗流冲至星罗海某荒岛,被少数残部寻获。这两年,他如同阴沟里的老鼠,活动极其隐秘,行踪飘忽。但其影响力并未完全消失,反而以一种更隐蔽、更松散的方式在星罗海扩散。”
“哦?详细道来。”
“他不再直接打出旗号,也不再试图建立固定据点。而是通过散布关于‘深海遗宝’、‘神赐秘力’、‘归墟之门后有长生不老或富可敌国之秘’等荒诞却诱人的传说,吸引星罗海本土那些野心勃勃的亡命徒、失意贵族、以及对周人商贸强势不满的部落势力。他以‘深海会’或‘寻秘者’等模糊名目,提供一些关于隐秘水道、恶劣天气规避、甚至简单火药配方的‘知识’,换取物资、庇护和信息,并暗中串联,形成一个若有若无的阴影网络。”苏厉语气凝重,“其核心成员可能不足百人,但受其影响或与之有松散联系的各色人物,散布在星罗海各处,难以根除。他们的目标似乎非常明确——向南,寻找通往‘归墟之眼’的路径。有迹象表明,他们已经发现了一些‘遗民’留下的、指向南方的古老石刻或传说。”
姬延听罢,并无怒色,反而嘴角泛起一丝洞悉的笑意:“果然如此。败军之将,不敢言勇,便化身为蛊,散入草丛,以虚妄之利诱贪婪之众,行鬼蜮之事。‘明火易扑,阴瘟难防。’ 此獠深谙此道。他这是要借星罗海之广袤复杂,与我玩一场‘藏于九地之下’的游戏。”
“陛下,此患不除,恐星罗海永无宁日,亦可能干扰我朝探索大计,甚至将来危及南海航道。”苏厉担忧道。
“除?如何除?”姬延反问,“星罗海岛屿成千上万,水道密如蛛网,土着部落互不统属,语言风俗各异。派遣大军清剿,如同大海捞针,徒耗国力,反易激起普遍敌意,将那些观望部落推向‘鬼蛟’一边。此乃下策。”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从满剌加缓缓向南,划过星罗海那些已被标记和尚未标记的岛屿:“治海如治川,堵则溃,疏则通。‘鬼蛟’所恃者,无非两点:一是星罗海本身的混乱与信息闭塞,为其提供藏身土壤;二是他抛出的‘秘宝’传说,迎合了部分人的贪婪与冒险之心。”
“那陛下的意思是……”
“破其第一点,需‘布光明以驱暗影’。”姬延目光湛然,“传令田穰,调整探险队策略。从明年起,各探险队除贸易与测绘外,需增加一项要务:‘宣教化,示文明’。挑选通晓当地语言、性情稳重的文士或退役老军,随船而行。每到一处,与土着交易时,除货物外,可有意识地展示我大周之器物精美、衣冠礼仪、律法公正(当然是简化易懂的版本),讲述中原风物、历史故事。可携带一些简单易懂的农耕、医药、织造技术,以传授或交换。目的是让更多星罗海土着知道,在北方有一个强大、文明、富庶且愿意分享(部分)利益的‘天朝’,与之交往,有切实可见的好处与秩序。”
苏厉眼睛一亮:“陛下是要……争夺人心,釜底抽薪?”
“不错。”姬延颔首,“‘鬼蛟’能给他们的,是虚无缥缈的传说和铤而走险的动荡。我们能给的,是实实在在的丝绸、铁器、瓷器,是更先进的工具和知识,是稳定的贸易渠道和安全承诺。‘民,趋利避害。以实利导之,则虚言自破。’ 当大多数部落首领和民众觉得,与周人合作更能让部落丰衣足食、安宁强盛时,‘鬼蛟’那些藏头露尾、只会带来麻烦的‘秘宝’诱惑,就会大大失色。他的藏身土壤,自然日渐稀薄。”
“妙哉!”苏厉抚掌,“那第二点,其‘秘宝’传说呢?此等荒诞之言,偏偏对某些亡命徒有奇效。”
姬延微微一笑:“破虚妄之言,有时无需直接驳斥。‘鬼蛟’不是宣扬‘归墟之眼’有神赐秘力吗?那我们便‘帮’他宣扬得更广一些。”
“陛下?”苏厉一怔。
“令黑冰台,通过可靠渠道,在星罗海某些特定区域(尤其是‘鬼蛟’势力可能渗透或我们想清理的区域),散播经过我们‘加工’的‘归墟’传说。”姬延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光芒,“内容可以更‘丰富’:比如,‘归墟之眼’确有古老遗宝,但守护遗宝的是‘上古海神之怒’,非‘天命所归、德行深厚’者靠近必遭天谴,船毁人亡;又或者,遗宝固然诱人,但需集齐数件分散在星罗海各险地的‘信物’或‘钥匙’,历经九死一生考验,方可开启……总之,要把这潭水搅得更浑,把‘寻宝’的门槛和风险描述得无比骇人。同时,可以不经意地透露,我大周钦天监有古籍记载,所谓‘归墟之眼’,实乃天地自然形成的狂暴海眼,每六十年一轮回,下次爆发期就在近些年,此时前往,十死无生。”
苏厉恍然大悟,继而心生寒意:“陛下这是……‘将计就计,以毒攻毒’!利用并扭曲其谎言,夸大其风险,既吓阻大部分盲目跟风者,又能让那些真正的亡命徒将精力消耗在寻找虚无缥缈的‘信物’和躲避‘天谴’上,甚至互相猜忌争斗!而我朝,则悄然掌控关于‘归墟’真伪与风险的话语权!”
“不仅如此。”姬延补充道,“黑冰台要密切关注那些对‘加工后传说’反应最积极、最狂热的势力或个人。这些人,要么是‘鬼蛟’的核心骨干,要么是潜在的重大威胁。盯住他们,顺藤摸瓜,或许比漫无目的地搜索‘鬼蛟’本人更有效。”
“臣明白了!此乃‘驱鱼入网,观其行迹’之策!”苏厉彻底拜服。陛下不仅从战略层面经营星罗海,更在战术层面针对“鬼蛟”的阴微伎俩,布下了更高明、更无形的反制之网。
“还有一事。”姬延神色稍肃,“程邈的研究,近日似有重大突破。他根据新发现的‘遗民’文献,结合这两年沿海观测数据,提出了一个惊人的猜想:所谓‘归墟’,可能并非神话中的无底深渊,而是真实存在的、一个影响全球海洋能量平衡的‘巨大海流汇聚与消散的奇异区域’,其周期性活动,或与‘癫海期’等大型海洋异常直接相关。若此猜想为真,那么探索‘归墟之眼’,就不再仅仅是满足好奇心或追捕残敌,而是关乎能否从根本上理解、甚至预测海洋气候变迁,其意义……远超疆土之拓展。”
苏厉倒吸一口凉气:“这……若真能掌握海洋气候之秘,则我朝海疆永固,农时渔汛皆可预知,航运贸易稳如磐石!此乃……此乃控天之术啊!”
“尚属猜想,且路途艰险。”姬延摆摆手,但眼中亦难掩重视,“程邈需要更多实地数据验证。令田穰,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可派遣最可靠的小型探险队,尝试向星罗海更南方、程邈推算出的几个‘能量异常’区域进行试探性勘测,无需深入,只需记录洋流、水温、盐度、气象等数据即可。同时,所有探险队都要加强对异常海况、特殊矿物、奇异生物乃至土着相关传说的记录。这些资料,对程邈至关重要。”
“臣遵旨!”
就在苏厉领命欲退下,着手安排这一系列宏大又精妙的布局时,一名内侍匆匆而入,呈上一封来自南海的、带有黑冰台最高紧急标识的密函。
姬延拆开,迅速浏览,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
“陛下?”苏厉心下一紧。
“田穰密报。”姬延将密函递过,“三日前,一支在星罗海东南部活动的探险分队,在试图与一个与世隔绝的火山岛部落交易时,遭遇伏击。对方并非普通土着,战术协调,使用淬毒吹箭与改良过的弓弩,且目标明确——抢夺探险队的海图、罗盘和记录文书。探险队猝不及防,伤亡数人,部分物资被劫,但核心人员与大部分资料侥幸突围。分队指挥官判断,伏击者训练有素,且对探险队的行动规律有一定了解,疑似……‘鬼蛟’阴影网络下的精锐所为。他们撤退时,遗落了一小块非金非木的令牌碎片,上面有多头海蛇图案的局部。”
苏厉看完,脸色凝重:“‘鬼蛟’果然贼心不死,竟敢主动袭击我探险队!他想干什么?抢夺海图,是为了寻找‘归墟之眼’的路径?”
“抢夺海图是其一。”姬延眼神转冷,“更重要的,或许是试探,是报复,也是向星罗海那些观望势力展示——他还有能力,给周人制造麻烦。‘潜蛟露齿,意在惊澜。’”
他沉吟片刻,决然道:“告诉田穰,遇袭分队有功,查明损失,厚加抚恤。此事不必刻意隐瞒,可稍加渲染,让星罗海知道,有股不自量力的阴暗势力,袭击了大周的友善使者。同时,以此为理由,适当加强后续探险队的护卫力量,并公开悬赏,征集关于袭击者及其背后主谋的情报,赏格要厚。我们要把这次袭击,变成一次揭露‘鬼蛟’残忍面目、彰显我朝决心与实力的机会。”
“另外,”姬延看向地图上星罗海东南部那片区域,“令黑冰台,重点排查那个火山岛周边所有已知的部落与势力,尤其是近年有无外来者活动、有无异常物资流动。‘鬼蛟’的人能在那里设伏,必有落脚点或内应。找到它,拔掉它。记住,‘打草惊蛇,不如引蛇出洞;斩草除根,需先知其根须所在。’ 这次袭击,或许正是他露出更多马脚的开始。”
苏厉凛然应诺,匆匆离去部署。
书房内重归寂静,唯有海图上新添的标记与窗外隐约的市井之声。姬延独立图前,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波涛与岛屿,看到了星罗海深处那暗流汹涌的博弈。
“鬼蛟”终于忍不住,从最深的阴影里探出了毒牙。这一击虽然造成了一些损失,却也打破了长久的静默,让暗处的博弈摆上了台面。姬延的应对,看似被动反击,实则层层递进:安抚内部、舆论造势、悬赏施压、情报深挖……每一环都意在将这次袭击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并将其转化为进一步挤压“鬼蛟”生存空间、深化星罗海经营的契机。然而,“鬼蛟”选择此时动手,是真按捺不住,还是另有图谋?他抢夺海图与记录,是急需导航信息,还是想从中发现周人探索的进度与方向?那块遗落的令牌碎片,是疏忽,还是故意留下的、带有某种信息的挑衅?星罗海的棋局,因这突如其来的一记“刺棋”,变得更加波谲云诡。而程邈那关于“归墟”本质的惊天猜想,又将在未来的探索与对抗中,扮演怎样的角色?平静了两年多的南海星罗,似乎即将迎来新一轮的、更为复杂莫测的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