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的清晨，霜重露寒。
向志学已经在厂里熬了整整一天一夜，至今音讯全无。张秀望着冷清的灶台，心里七上八下——今晚就是年夜饭，别说团圆，就连包饺子的肉馅都还没着落。
她拎起洗得发白的布袋子，深吸一口气推开门。刚走到隔壁栋家属楼，就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
楼下黑压压围了一圈人，指指点点间，她认出那是老赵媳妇牛芳瘫坐在地，棉袄上沾满了灰。
张秀心下恻然，不由走近了几步。拨开人群，只见牛芳头发散乱，双手拍打着冰冻的地面，哭嚎声嘶力竭：
“这日子还怎么过啊！厂里说话不算数，年底工资到现在都不发，家里米缸早就见底了，连老鼠都不来光顾了！”
她猛地指向蹲在台阶上的丈夫，手指因愤怒而颤抖：“都是你这个没用的！连家都养不起，我还活着做什么！”
老赵整个人蜷缩在石阶上，那双曾经在车间里灵活操作机床的手，此刻正死死抓着已经花白的头发。这个曾经能在车间里扛起百斤钢坯的汉子，此刻佝偻着背，仿佛要把自己缩进石缝里。他身上的工装洗得发白，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
围观的邻居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老赵家确实难，听说昨天就去借粮了，没借着。”
“谁家不难呢？我家也等着工资买年货呢。”
“厂里这是要逼死人了，大过年的连顿饺子都吃不上。”
一个老大娘颤巍巍地想去扶牛芳：“芳啊，先起来，地上凉……”
“别管我！”牛芳一把推开她的手，“让我死了算了！”
另一个中年妇女跟着抹眼泪：“我家也等着钱给孩子交学费，这年可怎么过啊……”
场面乱糟糟的，哭喊声、议论声、叹息声交织在一起。有人想去劝老赵，可见他那个样子，又都缩回了手。这个曾经在车间里带着徒弟们钻研技术的老师傅，此刻就像一尊石像，连呼吸都微不可闻。
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从老赵脚边掠过。他始终没有抬头，只是那佝偻的脊背，在众人的注视下，又缩紧了几分。
张秀看着心里也不是滋味，正想悄无声息地离开这是非之地，一个熟悉又刺耳的声音却精准地钉住了她：
“哟！这不是向工程师的夫人吗？”
王彩凤穿着崭新的红色棉衣外套，双手抱胸从人堆里踱出来，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却带着审视：“怎么，你家向志学在乡镇企业挣大钱，还看得上这穷酸地方？这是回来体验生活了？”
张秀攥紧布袋，指甲陷进掌心：“让开，我要去买菜。”
“买菜？”王彩凤拔高嗓门，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也是，拿了厂里的技术去换钱，可不是该买点好酒好菜庆祝？”她这话看似平常，却像根针一样扎向张秀。
“你胡说八道什么！”张秀猛地转身，眼圈瞬间红了。
“我胡说？”王彩凤转向人群，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人都听见，“大伙儿都想想！向志学为什么被开除？不就是因为他把心思都用在外头了？上个月那批退货的零件，听说就跟他在外面揽的私活有关！咱们的工资，说不定就是被这些吃里扒外的人给耽误的！”
她这话说得含糊，却极具煽动性。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怪不得那批货突然就黄了！”
“原来是家贼难防！”
“我们的工资就是被这种人坑没的！”
牛芳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枯瘦的手指直戳到张秀面前：“是你们！是你们害得我家连锅都揭不开！”她疯狂地扑上来，一把揪住张秀的头发，“赔钱！今天不赔钱我就跟你拼了！”
张秀痛得眼泪直流，拼命护住头发：“放开！你讲不讲道理！”
“跟你们这种贼讲什么道理！”一个男人狠狠推了她一把。
“把我们的血汗钱吐出来！”
“不要脸的贼骨头！”
拳头和唾沫星子雨点般砸来。张秀被推搡得东倒西歪，布袋子掉在地上被人踩来踩去。就在她以为要被活活撕碎时，一声暴喝震住了所有人：
“都住手！想进局子里过年吗？”
保卫科李科长带着两个干事拨开人群。他目光扫过张秀凌乱的头发和破了的嘴角，眉头拧成了死结。
牛芳立即扑到李科长脚边：“领导！您要给我们做主啊！就是向志学把我们害成这样的！”
“胡说八道！”李科长厉声呵斥，“厂里的困难是多方面造成的，怎么能怪到一个人头上？”
但他看向张秀时，眼神复杂地瞥了一眼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的张秀。向志学的事确实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只是这道理，没法跟这些快要饿肚子的工友们讲。
“我不管！”牛芳死死拽住张秀的衣角，“今天拿不到钱，我就死在她面前！”
“你放手！”张秀用力挣扎，“我家志学凭手艺吃饭，从来没做过对不起良心的事！”
“良心？你们的良心早就喂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