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静坐!数百太学生跪谏!
舒良带来的消息,如同在乾清宫压抑的空气里投下了一颗火雷。林锋然手中的茶盏“哐当”一声落在案上,温热的茶水溅湿了龙袍下摆,他却浑然不觉。愤怒、震惊、还有一丝被公然胁迫的屈辱感,瞬间冲上了头顶!他们竟然真的敢!用这种近乎逼宫的方式,来对抗他的新政!
“反了!都反了!”林锋然低吼一声,额角青筋暴起,猛地站起身,在殿内急速踱步,像一头被困的雄狮,“朕富国强兵,何错之有?让他们读些明白文字,便成了毁弃圣道?荒谬!无耻!”
“皇爷息怒!”舒良吓得跪倒在地,“此刻宫门外已聚集不少百姓围观,若强行驱散,恐激起大变,正中那些幕后煽动者下怀啊!”
林锋然当然明白这个道理。这些太学生,多是年轻气盛、易受鼓动之辈,背后定然有朝中那些顽固派指使。若动用武力,必然落下“暴君”骂名,天下士子离心,政局将彻底失控。
他强迫自己停下脚步,深吸几口气,冰凉的空气勉强压下了翻腾的怒火。不能硬来,必须冷静。他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让他发热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宫门外隐约传来的喧嚣声,像针一样刺着他的耳膜。
怎么办?妥协?绝不!一旦退让,新政将彻底夭折,皇权威严扫地!强硬镇压?后果不堪设想!必须找到一条既能坚持原则、又能化解僵局的路。
在这极度焦灼和孤立无援的时刻,他再次想到了西暖阁,想到了那本《便民图纂》,那片桑叶,那颗麦粒,以及其中蕴含的“由实用而入”的智慧。或许……她会有更具体的建议?
他立刻回到书案前,铺开素笺,用极其简练甚至略显凌乱的字迹,飞速写下宫门静坐的紧急情况、自己的困境,以及脑海中盘旋的“实用典籍”思路,封入锦囊,对舒良厉声道:“你亲自去!务必隐秘!朕要尽快知道……那边的看法!”
“奴婢遵旨!”舒良双手接过锦囊,如同捧着救命稻草,躬身疾步退下。
等待的时间,每一刻都无比漫长。林锋然坐立不安,宫门外的声浪仿佛越来越响,夹杂着“扞卫圣道”、“抵制俚语”的口号声,透过厚重的宫墙,一下下敲击着他的神经。他仿佛能看到那些年轻而激动的面孔,能看到幕后黑手得意的冷笑。
约莫半个时辰后,舒良终于返回,脸色凝重,双手捧回的锦囊似乎比去时更沉。林锋然一把夺过,指尖甚至能感到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他迫不及待地打开。
里面没有信笺,只有三样东西:
一束干燥、整齐的稻穗,颗粒饱满,金黄灿灿。
一根用寻常麻线捆扎的、带着新鲜泥土的细小草药根茎,散发着淡淡的苦涩气息。
以及,一张被小心折叠、边缘已有些磨损的民间粗纸,上面用木炭画着简单的图画,依稀可辨是耕田、织布的场景,旁边配有极其稚拙、如同小儿涂鸦般的文字说明。
稻穗?草药?粗纸图画?
林锋然怔住了。他拿起那束稻穗,沉甸甸的,代表着丰收和民生根本。那根草药,似乎是常见的柴胡或甘草,寓意祛病强身?而那张粗纸……分明是民间流传的、最原始直白的农事或技艺传授图!
这一次,她的暗示更加具体了!稻穗和草药,再次强调了“农桑医药”这些关乎国计民生的根本领域。而那张粗纸图画,更是直指核心——在最需要知识传播的底层百姓那里,图像和浅白文字(甚至不是严格的白话文,而是更原始的图示和口语化说明)才是最有生命力的!她是在用最直观的方式告诉他,推广浅易文字,应该从哪里入手,用什么形式!不是去动士大夫视为禁脔的经史子集,而是去填补底层百姓最迫切需要的知识空白!
“由实用而入……避经义之锋……示之以利……” 林锋然喃喃自语,眼中迷茫渐散,亮起锐利的光芒。他全明白了!江雨桐不仅赞同他的方向,更给了他一条极具操作性的路径:暂时搁置官方文书和经典注释的争议,转而由政府组织力量,编译、刊印一批关乎农桑、水利、医药、工匠技艺的实用书籍,采用图文并茂、语言浅近的方式(甚至可以先从这种图示化的“启蒙读本”开始),免费或低价发放给地方官府、社学、乃至识字的乡绅百姓。让百姓先尝到“看得懂、用得上”的甜头,让实用主义的力量去自然冲击文言文的壁垒!同时,这也能实实在在地促进生产,缓解“与民争利”的指责!
“好!好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好一个‘以实利易虚文’!”林锋然忍不住击节赞叹,多日的阴霾一扫而空!这个方案,既坚持了推广浅易文字的初衷,又绕开了最敏感的意识形态领域,还能收获惠民的实际政绩,堪称老谋深算!
他立刻有了决断。
“舒良!”
“奴婢在!”
“传朕口谕给宫门外的太学生:朕闻尔等忧心圣道,其情可悯。然,圣人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朕欲使黔首黎民,亦能知晓农桑技艺,安居乐业,此亦圣人之遗意也。尔等既读圣贤书,当知‘民为贵’之理。于宫门前跪谏,非士子所宜为。着即散去,各归本学,精研学问,以备国用。若再有聚众喧哗、要挟君上者,国法不容!”
这道口谕,既肯定了士子关心圣道的“出发点”(给个台阶),又将话题引向了“惠民”这一更广阔的天地,暗示朝廷举措本意良善,并严正警告了聚众行为。软中带硬,留下了转圜余地。
“奴婢明白!这就去传旨!”舒良领命而去。
“还有!”林锋然叫住他,眼中闪烁着新的光芒,“立刻传徐光启进宫!朕有要事相商!”
徐光启匆匆赶到。林锋然将自己的新思路和盘托出:“徐卿,推广浅易文字之事,朕思之,或可稍变其法。暂不涉经义奏章,先从实用典籍入手。朕欲命你牵头,会同司农司、太医院、工部能吏,精选一批优良粮种栽培法、水利工程概要、常见疾病防治、民间巧匠技艺等实用内容,编纂成书。文字务求浅显,可配图示,务使略识之无者亦能看懂。刊印成册,发往各州县,广为传播。你以为如何?”
徐光启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露出钦佩之色:“陛下圣明!此策甚善!由实用而入,潜移默化,既可开启民智,促进生产,亦可缓释士林之忧,实乃两全之策!臣必当竭尽全力,办好此事!”
“好!此事便交由你全权负责!要快!要实!”林锋然叮嘱道。
安排完这项“釜底抽薪”的长期策略,林锋然心中稍定。然而,宫门外的静坐并未因一道口谕而立刻散去,太学生们仍在观望、僵持。眼前的危机仍需化解。
就在这时,前往宫门传旨的太监回报:太学生虽未立刻散去,但听闻口谕后,喧哗之声稍止,似在议论。其中几位为首的太学生要求面圣陈情。
林锋然沉吟片刻,知道完全避而不见只会激化矛盾。他决定见一见,但要掌控局面。
“宣那几名太学生代表,至午门外偏殿等候。朕稍后便去。”他沉声道,同时密令锦衣卫便衣混入围观人群,监控动向,防止有人煽动暴乱。
片刻后,林锋然在侍卫簇拥下,来到午门偏殿。三名身穿襕衫、一脸激愤又难掩紧张的太学生代表,跪在殿中。
林锋然没有立刻让他们平身,而是目光沉静地扫过他们年轻而固执的脸庞,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尔等忧心圣学,跪谏宫门,可知已犯律法?”
为首一名太学生抬头,虽然声音微颤,但言辞犀利:“陛下!学生等非敢犯律,实为天下斯文一脉请命!文言乃载道之器,弃之如敝履,则道统不存!陛下乃天下君父,岂忍见圣学沦丧,礼乐崩坏?”
林锋然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声色:“朕何时言弃文言?朕只是欲使耕田之农夫,织布之工女,亦能读懂朝廷劝课农桑之谕,亦能知晓防治瘟疫之方,此非圣人所言‘庶民富民’之本意?尔等饱读诗书,可知一亩稻田,如何能多收三斗?可知一剂汤药,如何能活人一命?若不知,空谈道统,于国何益?于民何益?”
他这番话,避开了抽象的“道统”之争,直接切入具体的“民生”问题,将太学生置于“不务实”的道德劣势。几个太学生一时语塞。
林锋然趁势道:“朕已命人编纂农桑医药实用之书,以浅近文字辅以图示,广传天下,惠泽万民。此乃继往圣之绝学,开万世之太平的实事!尔等若有报国之志,何不将胸中所学,用于此类经世致用之学,强于在此空耗时日,受人利用?”
“受人利用”四字,林锋然刻意加重了语气,目光如电,扫过三人。其中一人脸色微变,低下头去。
现场陷入短暂的沉默。林锋然知道,火候已到。他挥挥手:“尔等回去,好生思量。是做个于国于民有益的实干之才,还是做个只知空谈的迂腐之人,皆在尔等一念之间。退下吧!”
三名太学生面面相觑,最终磕头谢恩,默默退了出去。他们带来的那股逼人气势,已被林锋然一番连消带打,化解了大半。
消息传出,宫门外的太学生群龙无首,又见皇帝态度明确且留有余地,加之围观百姓中开始出现“皇上也是为了咱们好”、“读得懂种田书是好事”的议论,僵持了近一天的静坐抗议,终于在黄昏时分,渐渐散去。
一场风波,暂时平息。
乾清宫内,林锋然长长舒了一口气,感到一阵疲惫。这只是第一关,后面的阻力只会更大。但他心中已有了更清晰的方略和更坚定的决心。
然而,就在他以为可以暂时喘息,全力推动“实用典籍”计划时,新任锦衣卫指挥使(原指挥使赵化因伤休养)却深夜送来了一份密报,让林锋然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陛下,据查,此次太学生静坐,背后确有朝中官员煽动。但……但除了预料中的几位清流翰林外,似乎……似乎还有来自南方的资金支持。线报称,有江南口音的神秘人,曾在静坐前夜,于某会馆内向几名太学生首领赠送重金。而且……对方似乎对陛下‘由实用入手’的新策略有所预料,曾暗示……若陛下转向编纂农工之书,可从中……从中作梗。”
南方资金?有所预料?从中作梗?
林锋然的瞳孔骤然收缩!江南?又是江南!周廷儒的线索也曾指向江南!“癸卯”的阴影再次浮现!难道这看似单纯的文化理念之争背后,也隐藏着那只无形黑手?他们想干什么?阻止知识下移?维持愚民政策,以便操控?
(第107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