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我不记得被什么吓到过。”她声音干涩。
“第一次可能记不清了,惊吓太大,魂飞的时候把那段记忆也带走了些。”孟婆婆顿了顿,“第二次呢?最近有没有从高处跌落,或者突然的巨响,极度的恐惧?”
苏晓的呼吸一滞。
她想起来了。
就在这次发烧开始的前三天,她在工作的餐厅整理夏季外摆的桌椅。
需要把几张铁艺桌子从二楼储物间搬到楼下 patio。最后一张桌子很重,她脚下踩空了一级台阶,整个人向后仰倒,连人带桌子滚下半层楼梯。
当时周围的同事惊呼着围上来,她躺在地上,有几秒钟完全失去了声音。
不是疼,而是一种巨大的、冰水浇头般的惊悸。
随后她哭了出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同事们都被她吓到了,因为摔得其实并不重,只是手肘和膝盖擦破了皮。
但那种委屈和恐惧是如此真实,仿佛摔下去的不只是身体,还有别的什么更重要的东西,摔碎了。
“从楼梯上摔了一下。”苏晓低声说。
孟婆婆点头:“那就是了。魂轻,受不得大惊吓,一惊就容易脱窍。第一次丢魂后,你的根基就不稳了,所以第二次稍微一吓,又走了一个。”
她站起身,从里屋取出一个小布包。“我给你叫叫。能不能叫回来,看缘分,也看你自己的念想还想不想留在这个世上。”
这话说得平淡,却让苏晓和赵川同时打了个寒颤。
孟婆婆让苏晓坐到堂屋正中的椅子上,面朝大门。
她自己则站在苏晓身后,左手轻轻按在苏晓头顶,右手打开那个布包。
里面不是符纸法器,而是一把陈旧但干净的桃木梳,一面边缘有些磕碰的小圆铜镜,还有一小袋用红布包着的、似乎是谷物之类的东西。
她开始梳苏晓的头发,从头顶到发梢,梳得很慢,很轻。
每梳一下,就低声念一句,不是经文,更像是口语化的呼唤,带着独特的韵律和尾音,用的是苏晓完全听不懂的古老方言。
梳了七七四十九下,孟婆婆放下梳子,拿起那面铜镜,举到苏晓面前。“看着镜子,但不要看你的脸,看镜子后面。”
苏晓看去,铜镜磨得并不十分光亮,映出的影像模糊如水中倒影。
她看着看着,忽然觉得镜面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动,不是反射的室内景物,而是一团更暗的、流动的阴影。
孟婆婆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依然是用那种方言念诵,但这一次,苏晓莫名听懂了一些破碎的词汇。
“归来兮,勿游旷野,勿滞高岗,此处有家,此处有暖,归来食黍。”
苏晓感到头顶那只手传来稳定的压力,同时,一股细微的、冰凉的流动感,从她的四肢百骸缓缓向心脏位置汇聚。
像是散落在外的游子,被一声声呼唤牵引着,归家。
整个过程持续了大约一刻钟,孟婆婆最后用红布包着的谷物,苏晓看清了,是小米。
在她头顶、双肩和胸口各轻轻拍打了一下,然后解开红布,将一小撮小米撒在门口的地上。
“好了。”孟婆婆的声音恢复了平常的语调,略显疲惫,“魂叫回来了,但刚归位,还不稳当。回去的路上,无论谁跟你说话,你都别应声,到家门口,让这小子……”
她指指赵川,“喊三声你的名字,说‘回家啦’你进了门,喝一碗热糖水,然后蒙头睡一觉,醒来就没事了。”
孟婆婆交代得细致,赵川连连点头,掏出钱包:“婆婆,多少钱?”
孟婆婆摆摆手:“随便给点现金就行,二十不嫌少,一百不嫌多,我不收那些手机上的钱,虚的,摸不着。”
赵川把身上所有现金都掏出来,一共八十七块,放在桌上。
孟婆婆只抽了一张二十的,其余推了回来,说:“够了。多余的买点好的给她补补,气血亏得厉害。”
回程的路上,苏晓遵照嘱咐,一言不发。
赵川也沉默着开车,只是时不时担忧地看她一眼,苏晓靠在椅背上,感受着身体内部的变化。
高烧正在消退,不是急速退去,而像潮水缓缓退却,热度一丝丝抽离,留下的是沉重的疲惫,但也是久违的完整感。
那种灵魂漂浮在体外的空洞消失了,她重新稳稳地坐在自己的身体里。
车停在他们租住的公寓楼下,赵川绕过来为她开门,扶她出来。
走到单元门前,他清了清嗓子,有些生涩地、却又认真地对着苏晓说:
“苏晓,回家啦。”
“苏晓,回家啦。”
“苏晓,回家啦。”
三声呼唤,在清晨寂静的小区里显得格外清晰。
苏晓的鼻子一酸,这次是她自己的情绪了,她点点头,迈步走进楼门。
回到家,赵川立刻去煮红糖姜水。
苏晓捧着滚烫的碗,小口喝着,甜暖的液体一路熨帖到胃里,她换了睡衣躺下,赵川为她掖好被角。
“睡吧,我在这儿。”他说。
苏晓闭上眼睛,几乎在眼皮合上的瞬间,沉沉睡意就如厚重的棉被将她包裹。
没有坠落梦,没有高烧的迷乱,只有深不见底的、安宁的黑暗。
她睡了整整十八个小时。
醒来时是次日中午,苏晓睁开眼,首先感觉到的是饥饿,真实的、属于健康人的饥饿感。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皮肤干燥温凉。
烧退了。
彻底退了。
她坐起身,关节不再酸痛,头脑清晰,那种持续了一年多的、若有若无的虚弱感和空洞感,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下床,脚步平稳地走到客厅。
赵川在沙发上睡着了,笔记本电脑还开着。听到声音,他惊醒,猛地跳起来:“晓晓?你怎么样?”
“我饿了。”苏晓说,声音里带着笑意。
赵川愣了两秒,冲过来一把抱住她,抱得很紧。
苏晓能感觉到他在发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松开,眼圈发红:“你吓死我了,真的吓死我了。”
苏晓拍拍他的背,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窗外明媚的夏日阳光上。
孟婆婆没有再联系过他们,他们也没有再去打扰那位老人,苏晓的高烧再也没有复发。
那年秋天,苏晓和赵川利用假期,回了一趟苏晓的老家。
母亲在厨房忙碌,父亲在院子里修剪花草,晚饭后,苏晓装作不经意地问起:“妈,你信人有魂魄吗?”
母亲正在剥橘子,手顿了顿,橘皮的香气在空气中迸开。她抬眼看了看女儿。
“老一辈人都信。”母亲慢慢说,“魂丢了,人会病,会糊涂,会不像自己。叫回来了,人才完整。”
她没有问苏晓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只是把剥好的橘子递过来,金黄的橘瓣在灯光下像一弯小小的月亮。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