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门村后院的那间平房,在过去的七十二个小时里,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座属于科学与绝望的孤岛。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既有老旧电路板因过载而散发出的焦糊味,也有化学试剂那独特的、略带刺鼻的酸味,更混杂着浓得化不开的劣质香烟和速溶咖啡的苦涩气息。
于志刚整个人像是被这股气息腌透了,他那身原本还算整洁的灰色工作服上,早已沾满了不明的油污和粉末,双眼之中布满了蛛网般狰狞的血丝,眼窝深陷下去,仿佛所有的精力与神采都已被眼前那面静默无言的陨铁镜吸食殆尽。
工作台上,混乱而有序地摊着他的“战场”。几张发黄的绘图纸上,用铅笔和圆规绘制着各种繁复的内部结构猜想图,旁边用红笔画着大大的叉,宣告着这些心血的无效;几个烧杯里残留着颜色各异的液体,旁边是用锡纸包裹的、从镜面边缘小心翼翼刮取下来的微量粉末;一个用铜线和磁铁临时绕制的电磁线圈,此刻正无力地搭在一旁,它的使命早已终结,未曾激起过一丝一毫的涟d澜。
林岳和陈晴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于志刚正佝偻着背,举着一个高倍放大镜,对着陨铁镜的某一处反复观察,他的手在轻微地颤抖,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连续高强度工作带来的肌肉疲劳。
“于老先生,您该休息一下了。”陈晴的声音里充满了担忧,她快步上前,想要扶住老人的手臂。
于志刚仿佛没有听见,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直到又过去了足足一分钟,他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腰,整个脊椎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他放下放大镜,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浊气,那口气息仿佛都带着失败的重量。
“没有用的。”他没有看林岳和陈晴,目光依然死死地锁在那面赝品陨铁镜上,声音沙哑得如同两片砂纸在摩擦,“我试了所有我能想到的办法。低频声波共振、高频电磁脉冲、局部微电流刺激……所有物理学上可能引起内部结构产生能量反应的手段,我都试过了。它就像一块死了的石头,不,比石头还要顽固,它对外界的一切刺激都报以沉默。”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一份写得密密麻麻的报告,递向林岳。那几页纸上,不仅有文字,还有大量手绘的分子结构图和能量传导模型,虽然潦草,却透着一股严谨的科学精神。
“化学分析方面,我也做了一些基础的尝试。”于志刚指着报告上的某一页,继续用那沙哑的嗓音解释道,“我刮取了一些样本,证实了许薇那个女娃的判断。这东西的基材确实是陨铁,但其中掺杂了极其微量的‘钛’,还有几种我目前无法定性的稀有金属元素。这些东西,恐怕就是它能够承载和传导特殊能量信息的关键。但是,”他加重了语气,话锋一转,无尽的疲惫与挫败感从每一个字里渗透出来,“知道这些,对于我们破解它的内部结构,毫无帮助。”
林岳接过那份沉甸甸的报告,翻看着上面那些他几乎看不懂的符号和图表,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字里行间那种名为“绝望”的情绪。
于志刚颓然地坐倒在椅子上,双手插进自己那本就乱如鸟窝的头发里,痛苦地说道:“林岳,我得告诉你一个非常、非常令人沮丧的结论。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机关,或者一个需要机械钥匙的锁。它是一把‘锁’,一把用能量编写的、无比精巧的‘程序锁’。它的钥匙,不是任何物理形态的东西,而是一组精确到极致的‘能量密码’。”
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一脸凝重的林岳和陈晴,用一个尽可能通俗的比喻解释着他的发现:“激活这面镜子,需要的不是简单的加热。我们需要知道一个精确到小数点后几位的起始加热温度,需要知道这个温度必须持续多长的时间,甚至……甚至需要知道热量是以一种什么样的特殊模式进行传导的!是需要从中心向四周扩散,还是从边缘向中心汇聚?是需要瞬间的高温爆发,还是需要一个漫长的、阶梯式的升温过程?这些,都是密码的组成部分!任何一个环节出现细微的偏差,这把‘锁’都不会有任何反应。”
他指了指墙角的一个已经被烧得发黑的酒精灯和一块被灼烧过的石棉网,自嘲地笑了笑:“我试过用酒精灯去加热它的边角,结果呢?除了让那一小块地方的金属颜色变得更深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生。因为我根本无法精确控制温度,更别提什么复杂的传导模式了。想要得到这些数据,我们必须对它进行‘高精度x射线探伤’,以绘制出它内部那些比发丝还要纤细的金属脉络;我们还需要进行‘差热分析’,在不同的升温速率下,监测它内部能量的吸收和释放曲线……可是,我们有什么?”
于志刚环视着这个简陋到堪称原始的“实验室”,声音里的无力感达到了顶点:“我们这里的设备,连给村里的拖拉机做个全面的故障排查都做不到!研究,从最开始的那一步,就已经走进了绝境。我这辈子,见过无数复杂的机械锁、电子锁,但像这样一把纯粹用‘能量’来构建的‘锁’,这是第一把。而且,我也许一辈子都解不开它。”
于志刚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林岳的心上。他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科学之上,然而,科学却以一种最严谨、最无可辩驳的方式,告诉他:路,已经断了。
……
诊所内,空气压抑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林岳、孙先生、梁胖子、陈晴,以及一直闭目养神、仿佛入定老僧般的龙五,围坐在一张八仙桌旁。桌子中央,就放着那份来自沙门村的、于志刚的“绝境报告”。
陈晴刚刚用更通俗的语言,将报告的核心内容复述了一遍。她清了清嗓子,声音也带上了一丝沉重:“于老先生的比喻非常恰当。这就好比我们面前有一个世界上最复杂的保险柜,我们通过各种蛛丝马迹,知道了它需要输入一串密码才能打开。但是,我们既不知道这串密码是几位数,也不知道它是由数字、字母还是特殊符号组成的,我们甚至连尝试一次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任何错误的尝试都可能导致它被永久锁死。我们现在面临的,就是这样一种‘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困境。”
如果说,陈晴带来的消息是宣告了科研这条路已经走进了一条理论上的死胡同,那么梁胖子接下来说的话,则是将另一条江湖之路也彻底堵死。
梁胖子那张平日里总是挂着几分乐天派笑容的胖脸,此刻也紧绷着,像一块发硬的面团。他灌了一大口浓茶,咂了咂嘴,才艰难地开口:“岳哥,孙师叔,我也得说个坏消息。自从上次鬼市之后,我发动了咱们认识的所有关系,从济南府到烟台,再到青岛本地,把山东道上所有叫得上名号的线人、混混、掮客全都问了一遍。”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消化这个令人沮气的结果:“齐四爷那伙人,包括他手下那几个核心的伙计,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在任何地方露过面。我托人去打听了他们在青岛的几个老据点,也都人去楼空。有人说他们可能栽得太狠,连夜跑路回东北老家了;也有人说,他们可能被更厉害的对家给‘清’了。总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想从他们嘴里逼问出那个‘伪造大师’的来历和下落,这条路,算是彻底断了。”
“咚!”
一声闷响,是孙先生将手里的紫砂茶壶重重地放在了桌面上。他花白的眉毛紧紧地蹙在一起,形成一个“川”字,缓缓说道:“一条路,需要我们没有的顶尖设备;另一条路,线索直接断了。这……这不是把我们往绝路上逼吗?”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科研之路,需要技术,他们没有。 江湖之路,需要线索,线索断了。
两条看似最有希望的道路,在不同的节点上,几乎是同一时间,都走到了尽头。所有的困难,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绝境,最终都像无数条蜿蜒的溪流,汇入了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江,而那条大江的名字,清晰而又沉重地浮现在林岳的脑海中——许薇。
那个女人,那个出身神秘、背景通天、掌握着这个时代最顶尖科技资源的女人。
她拥有于志刚梦寐以求的,可以进行“x射线探伤”和“差热分析”的精密实验室。 她或许也知道那个“伪造大师”的真实身份,甚至,那个大师本身就是她的人。 她从一开始,就将这面“赝品陨铁镜”作为一个诱饵,一个难题,一个“阳谋”,堂而皇之地摆在了林岳面前。她似乎早已预料到,林岳会用尽一切常规手段,然后最终发现,所有的路,都通向她。
她才是那把精巧“能量锁”的制造者,自然也掌握着唯一的“钥匙”。
林岳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桌面上一遍遍地划过。他的脑海里,正在进行着一场天人交战。
去找许薇?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主动将自己的软肋暴露在对方面前。这意味着承认自己的无能,承认自己需要她的帮助。这意味着,他将从之前那种暗中博弈、互为猎手的对等位置,下降到一个“有求于人”的被动地位。
在这样的谈判中,自己还能剩下多少筹码?那份真正的《坤舆万国全图》?可一旦对方拿到了地图,还会遵守所谓的“合作”承诺吗?许薇那个女人的行事风格,从来就和“信义”二字无关。
可是,不去找她呢?
那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面赝品陨铁镜成为一块废铁,关于“龙骨天书”背后更大的秘密,将永远石沉大海。更可怕的是,这正中许薇下怀。她可以好整以暇地等待,等到林岳耗尽了所有的耐心和资源,等到她布局完成,再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前来收割一切。
被动等待,就是等死。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聚焦在林岳身上。他们都在等待,等待这个年轻的“把头”做出最终的决断。
孙先生看着林岳那张阴晴不定的脸,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语气里满是长辈的忧虑:“林岳,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与虎谋皮,风险实在是太大了。那个女娃子,从我们第一次见她起,我就觉得她不简单。心思深沉,手段狠辣,绝非善类。我们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无异于将自己的脖子,主动套进人家的绳索里。”
一直闭目养神的龙五,在此时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古井无波,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静静地看着林岳,仿佛无论林岳做出何种决定,他都会是最坚定的执行者。
林岳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吐出。当他再次抬起头时,眼神中的犹豫和挣扎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坚定与决绝。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孙先生的脸上,声音沉稳而有力:“孙师叔,您的担忧,我全都明白。与虎谋皮,九死一生。但是现在,我们没得选。”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回响,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与其被动地等待,等着她把所有的牌都准备好,等着她来找我们的麻烦,不如我们主动去找她。只有把主动权重新握回我们自己手里,哪怕只有一丝,我们才有坐上谈判桌的资格。求人,也要站着求!”
这番话,让在场所有人的精神都是一振。绝望的氛围被这股决绝的气势冲淡了不少。是啊,坐以待毙从来都不是他们的风格。
林岳转向梁胖子,眼神变得锐利如刀:“胖子,我要你动用我们现在能动用的所有情报资源,包括之前在上海滩和南京城里积攒下来的那些人脉,只有一个任务——给我查出许薇在青岛的老巢。”
他特意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说的,不是她公开露面、下榻的那个酒店,而是她真正用来处理事务、存放设备、进行研究的那个‘地方’!我相信,她一定有这样一个秘密的基地。我要亲自去拜会她。”
主动出击,直捣黄龙!
林岳的决定,让所有人都感到了震惊,但震惊过后,却又觉得这似乎是眼下唯一可行、也最具魄力的一条路。
梁胖子愣了一下,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那股颓丧之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激起的狠劲:“好嘞!岳哥,我明白了!掘地三尺,我也把她的狐狸洞给挖出来!”
在走投无路的尽头,林岳没有选择退缩或是沉沦,而是做出了最艰难,却也最理智的决断——主动走向那个他最忌惮的敌人,寻求一场前途未卜的合作。
这标志着他与许薇之间复杂的关系,即将从之前那种相互试探、彼此利用的暗战,正式进入到一个全新的、更加危险的“合作博弈”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