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门村孙先生的诊所里,时间仿佛被海风吹得缓慢而又悠长。
于志刚被安排在了一个最里侧、也是最安静的房间里。孙先生为他开了一些安神定志的中药,每日三次,亲自煎熬;而陈晴,则担负起了更为艰巨的任务——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并尝试着,去修复他那颗早已被仇恨和恐惧侵蚀得千疮百孔的内心。
最初的几天,于志刚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刺猬,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警惕和敌意。尤其是对村口那些由许薇派来、二十四小时轮班值守、带着冰冷武器气息的黑衣保镖,他更是表现出了极度的恐惧和抗拒,好几次,他都试图砸开窗户逃跑,仿佛那些人,随时会像当年的白家人一样,冲进来,夺走他的一切。
然而,陈晴的耐心,最终还是像温润的海水,一点一点地,软化了他坚硬的外壳。
她从不主动去询问任何关于“03课题”,或是“照骨镜”的事情,她只是像一个最专业的护士,也是一个最安静的学生,默默地陪伴在于志刚的身边。
她不会说太多安慰的话,但总能在他最需要的时候,递上一杯温度刚刚好的水。当他因为噩梦而惊醒,浑身被冷汗浸透时,她会递上一条干净的毛巾,然后安静地坐在一旁,看他重新入睡。
更重要的是,她找到了那把能够打开这位顶尖科学家心锁的、独一无二的钥匙——专业知识。
她不和他聊家常,不和他谈过去,而是和他聊一些关于矿物学的基本构成,或是金属在不同温度下的晶体衍射现象。这些话题,对于旁人来说,无异于天书,但对于志刚而言,却如同他生命中最熟悉的呼吸。
一天下午,于志刚的情绪依旧很差,他烦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然后随手拿起一支笔,在纸上胡乱地写下了一长串极其复杂的、关于金属元素衰变的化学方程式。他写下这些,本是无意识的发泄,但站在一旁的陈晴,却低头看了一会儿,然后轻声地,指出了其中一个推导过程中的微小瑕疵。
那一刻,于志刚猛地停下了脚步。
他回过头,用一种难以置信的、审视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那双曾经充满了疯癫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了一丝属于“人”的、清醒的光芒。
陈晴没有被他看得胆怯,而是从自己的房间里,取来了一本厚厚的、已经泛黄的笔记。她将笔记,轻轻地,放在了于志刚面前的桌子上。
“于老先生,这是我父亲生前的一些考古笔记。”
于志刚下意识地,翻开了那本笔记。
映入眼帘的,并非他所熟悉的那种布满了数据和公式的科研记录,而是一种用工程制图的方式,对各种古代青铜器进行结构分析,并试图反向推导其冶炼技术和合金配比的手稿。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技术的痴迷和对古代工匠智慧的敬畏。
于志刚的手指,在那些关于“失蜡法”和“范铸法”的精细图纸上,缓缓地抚摸着。许久,他才抬起头,看着陈晴,用一种近乎于喃喃自语的、沙哑的声音说道:“你父亲……也是个了不起的‘手艺人’。”
这个“手艺人”,并非贬义,而是一个顶尖匠人,对另一个不同领域、却同样拥有极致追求的同类,所能给予的最高评价。
这种基于专业领域的深度认同,如同在两座孤岛之间,架起的第一座桥梁。虽然还很脆弱,但已经足以让信任的种子,开始生根发芽。
诊所的后院,一个原本堆满了废弃杂物的储物棚,被彻底地清理了出来。
梁胖子正满头大汗地,踩在梯子上,吭哧吭哧地,将一根新的电线,从主屋接到这个棚子里。而在他的下面,老旱烟则蹲在地上,像个木工一样,叮叮当当地,用木板搭建着一个稳固而又宽大的工作台。
“真他妈的邪门了!”梁胖子一边小心翼翼地接着电线,一边忍不住对下面的老旱烟抱怨道,“旱烟叔,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咱们哥几个,一个正儿八经的‘卸岭’队伍,本来是玩洛阳铲和分金定穴的,现在倒好,改行给人家搞起科研基地建设了!”
老旱烟吐出一口浓浓的烟圈,用他那特有的沙哑嗓音,慢悠悠地说道:“时代不同了,胖子。当年咱们的祖师爷,靠的是一身力气和胆气,现在这世道,很多‘锁’,光靠力气是打不开的,得靠这个。”
说着,他用烟锅头,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不远处,陈晴正蹲在一台刚刚被运抵的显微镜前,仔细地校对着焦距。
许薇确实兑现了她的“承诺”。就在她的人在村口安营扎寨的第二天,一辆货车,就运来了这批虽然不是白家那种国家级实验室的顶级配置,但也绝对堪称专业水准的实验设备。除了这台高倍数的光学显微镜,还有一个可以瞬间产生高温、用来分析金属成分的小型电弧炉,以及各种分门别类的化学试剂和玻璃器皿。
看着陈晴那专注而又认真的侧脸,梁胖子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不过话说回来,陈晴这丫头,是真了不起。没她,咱们就算把于老头救回来,也是个废人。”
老旱烟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这时,陈晴调试好了设备,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对他们两人认真地说道:“梁大哥,旱烟叔,谢谢你们。想要解开‘照骨镜’这把锁,就必须先彻底理解这把锁的内部构造和原理。而于老先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带领我们完成这件事的人。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他,重新打造一把能够撬开真相的‘钥匙’。”
几天后,当这个简陋却又五脏俱全的“实验室”,终于搭建完成时,陈晴轻轻地,推开了于志刚的房门。
“于老先生,我有些东西,想请您帮忙看看。”
于志刚被陈晴,领进了这个完全为他而搭建的临时实验室。
当他踏入棚子的那一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看着眼前的一切——那个崭新的工作台,那台冰冷的显微镜,那个小巧的电弧炉,还有那一排排贴着标签的化学试剂瓶……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这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混杂着激动、悲伤、怀念和渴望的、复杂到极致的情绪。
他伸出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布满老茧、又因为长期自残而伤痕累累的手,如同在抚摸自己失散多年的情人一般,缓缓地,从显微镜冰冷的黑色镜身上,一路滑到精密的调节旋钮上。
陈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那个用黑色绒布包裹着的、由许薇送回来的“赝品陨铁镜”,轻轻地,放在了工作台上。
于志刚的目光,落在了那面镜子上。
然后,他缓缓地,从工作台的工具架上,拿起了一把游标卡尺。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副镜片厚得如同瓶底一般的老花镜,戴在了脸上。
他拿起了那面镜子,开始对它的直径、厚度、曲率,进行最基础、也是最严谨的测量和观察。
就在那一瞬间,于志刚整个人的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前一秒,他还是那个眼神空洞、举止癫狂的“怪老头”;而下一秒,当他的手指触碰到那些冰冷的、代表着精密度和科学的工具时,那个“怪人”的幻影,便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眼神专注到极致、动作精准到毫米、神情一丝不苟的、顶级的材料科学家。
他没有说一句话。
但他的每一个动作,他每一次调整卡尺时的细微停顿,他每一次通过镜片观察镜面时的屏息凝神,都在无声地,向站在一旁的陈晴,宣告着一个事实:
他,回来了。
他不仅要解开眼前这面赝品陨铁镜的制作之谜,他更要通过这面赝品,作为他重启那项被打断了整整十多年、为了给枉死的儿子复仇、为了给自己讨还一个公道的伟大研究的、第一块基石!
在沙门村这个与现代文明几乎完全隔绝的偏僻角落里,一个关乎着“照-3课题”与“照骨镜”核心秘密的个人研究项目,就这样,以一种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式,被悄然重启。
于志刚这位科学家的“复活”,无疑为尚在黑暗中摸索的林岳团队,点亮了一盏至关重要的、通往真相的明灯。
然而,所有人都还不知道,他即将从这面看似无害的赝品之中,所发现的那个惊天秘密,也终将把他们所有人,都毫不留情地,拖入一个更加危险、也更加深不可测的黑暗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