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域征战
腐叶的气味浓得让人作呕。
燕七伏在一株巨大蕨类植物的阴影下,皮甲上沾满粘稠的、带着荧光的露水。他已经三天没合眼了,左臂那道被“影藤”划开的伤口开始溃烂,发出和周围环境一样的甜腥味。他死死咬着半截草根,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三百步外那片蠕动的“地面”。
那不是地面。
是层层叠叠、厚达数尺的腐烂叶片,叶片下埋着某种苍白柔软、会呼吸的肉质脉络。每隔一段时间,脉络就会像肠子般蠕动一下,将几具半融化的骸骨“吐”到表面——那些骸骨还穿着铠甲,有些明显是大雍的制式,有些则古怪得难以辨认。
这里是“腐叶林”。
迷雾渊下的第一个“世界”。
或者用陆九渊那颤抖的、沾着血沫的话说——“被啃剩下的第一块骨头”。
十七天前,渊探队跟着陆九渊穿过那条被藤蔓掩藏的坡道,踏入浓雾。最初的路径还算清晰,只是雾气越来越重,界石在陆九渊胸口持续发烫,烫得老人皮肉起泡也不肯摘下。第三天,他们找到了第一处“战场遗迹”——十几具北境士兵的焦尸,散落在一个塌陷的矿坑边缘。尸体的姿势很奇怪,像是被什么从内部撑开,皮肤下残留着蛛网状的黑色纹路。
陆九渊跪在坑边,用刀尖挑起一点焦土,凑到鼻尖闻了闻。
“不对……”他喃喃,“这不是我们的火雷炸的……这是‘它们’消化不了,吐出来的……”
那天夜里,界石骤然冰寒。
雾气深处传来婴儿啼哭般的声音,忽左忽右。值夜的三个哨兵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只在原地留下三滩冒着热气的、半融化的皮甲。燕七第一个发现,他扑到消失点,手指插进温热的泥浆,捞出一枚尚未融化的铜扣——上面刻着失踪哨兵的名字。
陆九渊脸色铁青,将界石狠狠按进泥土。石头表面的孔洞爆发出刺眼的绿光,光线像活蛇般钻入地下。片刻后,前方五十步处,一片看似寻常的腐叶堆骤然塌陷,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垂直井道,井壁覆盖着湿滑的、搏动着的肉膜。
“走!”老人嘶吼,“别回头!”
他们跳进了井道。
下坠的过程长得像一辈子。井壁的肉膜分泌出滑腻的液体,带着麻醉效果。燕七拼命用匕首刺穿手臂,用疼痛保持清醒。当他终于摔在一片松软得诡异的“地面”上时,抬头看见的——不是预想中的深渊岩层。
是一片扭曲的、散发着暗红色光芒的“天空”。
天空下,是无边无际的腐叶林。
和潜伏在林中、以捕食一切活物为生的“影藤”、“腐肉苔”以及那些偶尔从地底钻出、浑身长满眼睛的“窥视者”。
他们被困在这里,已经十一天。
“燕头儿。”一个压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是队里最年轻的兵,叫栓子,才十七岁,脸上还带着稚气,此刻却满脸是干涸的血污,“东边……又出现三个‘窥视者’,在往咱们藏的树洞那边挪。”
燕七没回头,只是将嘴里草根咬断,苦涩的汁液流进喉咙。
“让老吴带两个人,用浸了火油的箭射它们的眼睛。射完就撤,别恋战。”
“是。”
栓子悄然后退。燕七继续盯着那片蠕动的腐叶地。三天前,他们在这片地底下埋了最后六枚火雷,用腐叶掩盖了引线。陆九渊说,这片地是“消化池”的核心,炸了它,也许能暂时瘫痪这片区域的“活性”,争取到穿过腐叶林、找到下一个“井道”的时间。
但前提是,得把足够多的“猎物”,引到陷阱上。
而最好的诱饵,是活人。
燕七缓缓抽出腰间短刀,在掌心划了一道。鲜血涌出,滴在腐叶上,发出“嗤嗤”的轻响,像水滴落在烧红的铁板上。周围的腐叶开始轻微蠕动,向血滴的方向汇聚。
他舔了舔伤口,站起身。
“告诉陆老,”他头也不回地对空气说,“一炷香后,点火。”
说完,他像一只离弦的箭,冲向那片蠕动的腐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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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另一个“世界”。
王贺的刀砍进一头“石肤兽”脖颈时,发出了砍在花岗岩上的刺耳摩擦声。火星迸溅,那怪物嘶吼着转身,布满獠牙的巨口咬向他的头颅。王贺矮身翻滚,刀锋顺势上挑,从怪物的下颌切入,贯穿头颅。
暗绿色的血液喷了他一脸,带着强烈的腐蚀性。面甲发出“滋滋”声响,王贺一把扯下面甲扔开,脸上已多了几处灼伤。
这不是北境。
甚至可能不在这片大地。
五天前,他率领的接应部队在迷雾渊外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塌陷”。地面毫无征兆地裂开,将半个营的兵力吞入深不见底的光涡。等王贺从眩晕中恢复,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灰白色的、布满蜂窝状孔洞的“石林”中。
天空是暗紫色的,悬挂着三颗大小不一、缓缓旋转的黑色“太阳”。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和臭氧的味道,每一次呼吸都让肺部刺痛。
更可怕的是这里的“居民”。
石肤兽、飞翅影、还有那些能从石缝中渗出、凝聚成人形的“聚泥怪”。它们不像野兽,更像某种……被制造出来的守卫。而且,它们似乎对活人的气息有着病态的执着。
“将军!西侧又来了!”副将张猛的声音嘶哑,他右臂不自然地垂着,显然已经骨折,却还用左手挥舞着战刀。
王贺环顾四周。他带进来的三百人,现在还能站着的不足一百。他们背靠着一根巨大的、中空的石柱,柱身布满抓痕和干涸的血迹——显然,这里曾发生过不止一场血战。
“进石柱!”王贺下令,“找掩体,用弩箭!”
士兵们迅速退入石柱底部的天然孔洞。石柱内部空间比想象中大,像一座被掏空的塔楼,内壁上刻满了难以理解的符号和壁画。壁画的内容让王贺脊背发凉:无数细瘦的人形被投入巨大的熔炉;熔炉中流淌出黑色的、蠕动着的液体;液体凝聚成各种怪物的形状……
“这他妈……是什么鬼地方……”一个年轻士兵盯着壁画,声音发颤。
王贺没说话。他走到石柱中央,那里有一个凸起的石台,石台上放着一件东西——
一柄断裂的剑。
剑身锈蚀严重,但剑柄的形制,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陈锋的佩剑。
或者说,是和陈锋那柄一模一样的剑。只是这柄剑断成了三截,剑身上布满了细密的、像是被无数细小口器啃噬过的痕迹。
王贺缓缓拿起断剑的剑柄部分。入手冰凉,比寻常钢铁重得多。翻转过来,剑镡内侧,刻着两个几乎被磨平的小字:
“破渊”
是陈锋的字迹。
但这不可能。陈锋的剑应该在李石头手里,或者早已遗失在深渊某处。怎么会出现在这个诡异的异域?除非……
“将军!”张猛的惊呼打断了他的思绪。
石柱入口处,传来了密集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像无数爪子,正在挠石头。
王贺握紧断剑,抬头望向石柱顶部那个透进暗紫色天光的孔洞。
他忽然明白了陆九渊那句话的意思。
“深渊不是一道裂缝……是一张嘴。”
“而我们,正在它的牙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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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叶林。
燕七在影藤的围追堵截中疯狂奔跑。他的左腿被一根突然钻出地面的藤蔓缠住,藤蔓上的倒刺深深扎进皮肉,毒素让整条腿迅速麻木。他反手一刀斩断藤蔓,不顾鲜血喷溅,继续向前冲。
身后,至少二十条影藤和三个从腐叶下钻出的、浑身流淌粘液的“腐肉苔”正在紧追不舍。更远处,那些被血腥味吸引来的“窥视者”也开始聚集,它们身上的眼睛齐刷刷转向他的方向。
陷阱就在前方三十步。
他能看见埋藏火雷的那片腐叶地,此刻正微微隆起,像一张即将打哈欠的巨口。
还有十五步。
左腿彻底失去知觉,他摔倒在地,翻滚着向前。
十步。
一根影藤缠住了他的脖子,开始收紧。窒息感瞬间淹没了他,眼前发黑。
五步。
他用尽最后力气,将手中一直攥着的一小罐火油,狠狠砸向那片隆起的腐叶地!
陶罐碎裂。
火油泼洒。
几乎同时,远处树洞里,一支火箭划破暗红色的天空,精准地落在火油上!
轰——!!!
不是一声爆炸,是六声几乎重叠的巨响!
埋藏的火雷被连锁引爆!冲天的火光混合着腐叶燃烧的浓烟,将那片蠕动的“消化池”撕成碎片!黏稠的、散发着恶臭的肉块和汁液如暴雨般四溅!
追在燕七身后的影藤和腐肉苔发出凄厉的嘶鸣,在火焰中疯狂扭动、萎缩。那些窥视者似乎畏惧高温,纷纷后退。
缠住燕七脖子的藤蔓松开了。
他瘫在滚烫的、满是焦臭的泥土上,大口喘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
一只手将他拽了起来。
是陆九渊。老人的脸被火焰映得忽明忽暗,眼神却亮得惊人。他看了一眼爆炸中心——那里被炸开了一个深坑,坑底露出了灰白色的、不属于腐叶林的岩层,岩层上还有一个黑黝黝的、向下延伸的洞口。
“找到了……”陆九渊喃喃,“下一个‘井道’……”
他转向燕七,从怀里掏出一小包药粉,不由分说地按在他脖子和腿上的伤口上。药粉刺激得燕七浑身一颤,但麻木感开始消退。
“还能走吗?”老人问。
燕七咬牙,撑着陆九渊站起来,点了点头。
“清点人数,”陆九渊对赶来的栓子和其他士兵下令,“一炷香后,下那个洞。”
他抬头,望向这片暗红色的、不属于故乡的天空,又低头看了看怀中那块界石。石头表面的孔洞里,此刻闪烁着不稳定的、交替的红绿光芒。
“我们得加快。”老人声音低沉,“这地方……快被‘消化’完了。”
“消化?”栓子茫然。
“嗯。”陆九渊指向远处那些在火焰边缘徘徊、却不敢上前的怪物,“它们捕食活物,不只是为了吃。是为了抽取某种‘东西’,来维持这个‘世界’的存在。”
他顿了顿,说出一个更可怕的猜测:
“我怀疑,我们所在的这些‘腐叶林’、‘石林’……都曾经是像我们一样的‘世界’。”
“只是它们,已经被吃得差不多了。”
“而我们,”他看向身后幸存的三十二名渊探队员,“是下一道菜。”
风穿过燃烧的腐叶林,带来远方若有若无的、像是无数人哀嚎的共鸣。
那声音,仿佛来自这片土地本身的记忆。
也仿佛,是他们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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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小记】
腐叶林火海焚天,燕七以身为饵炸开生路。异域石林现陈锋断剑,王贺深陷守卫重围。陆九渊惊觉深渊在“消化”世界,幸存者沦为下一餐。裂隙之下,征战刚刚开始,而时间已所剩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