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商於古道那道唯一的“生路标识”，王临背着持续昏迷、额头烫得能烙人的崔雨薇，像一缕无依无靠的幽魂，再次闯入了人迹罕至的深山险境。他沿着隐约的兽迹走了三个时辰，脚下的落叶从厚实的腐殖土变成了潮湿的黑泥，每走一步都要费尽全力才能拔出脚——迷失方向的灾难性后果，比他预想中来得更快、更猛烈。
深秋的晨雾在日头升起后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化作了弥漫四野的灰雾，黏腻地裹在身上，带着一股刺鼻的腐朽气息——那是陈年烂树叶、泡胀的死鼠残骸，还有不知名沼泽植物腐烂后混合的味道，吸一口就让人头晕目眩。起初他还能小心地踩着长有苔藓的青石板走，可随着雾气浓到三步外看不清人影，加上连续两天只啃了半块硬饼、伤口发炎带来的麻木迟钝，他竟没察觉到脚下的泥土早已从“坚实”变成了“陷阱”。
忽然，脚下猛地一滑！那层看似覆盖着干草的地表像薄冰般碎裂，冰冷腥臭、如同墨汁般浓稠的淤泥瞬间涌上来，没到了他的小腿！
“是沼泽！”王临的心脏骤然缩成一团，惊出一身冷汗！他下意识地往前一扑，想避开下陷的中心，可背上的崔雨薇失去平衡，两人重重摔在稀泥里——“噗通”一声，泥水溅了满脸，腐臭的味道钻进鼻腔、口腔，呛得他剧烈咳嗽。可他不敢停，越是挣扎，淤泥缠得越紧，像无数双冰冷湿滑的手，顺着裤腿往上爬，要把他拖进无底的黑暗！
恐惧像藤蔓般攥紧了他的心脏！他能感觉到淤泥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过膝盖，小腿已经失去了知觉，仿佛被冻住的铅块。
“不——！”他怒吼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伸手扒住旁边一丛扎根较深的灯芯草根——那草茎粗韧，勉强能承受两人的重量。他的指甲深深抠进泥里，指尖被草根划破，渗出血珠，可他连疼都感觉不到，只知道拼命蹬腿，想在淤泥里找一个能借力的点。可淤泥太稠了，每蹬一下，身体就往下沉一分，很快就漫过了腰际！冰冷的寒气顺着脊椎骨往上爬，冻得他牙齿打颤。
更糟的是，刚才那一摔，竟惊醒了背上的崔雨薇！
她被冰冷的泥水灌进衣领，猛地打了个寒颤，剧烈地咳嗽起来。一睁眼，看到的不是熟悉的房间，而是弥漫四野、令人窒息的灰黑色浓雾，身下是不断往上涌、要吞噬她的淤泥！巨大的惊恐瞬间冲垮了她本就虚弱的神经——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阴森的景象，像忠伯曾给她讲过的“鬼域沼泽”。
“啊！！！”崔雨薇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身体下意识地剧烈扭动，双手乱抓，想挣脱这致命的困境。
“雨薇！别动！千万别动！”王临吓得魂飞魄散，大声嘶喊！他太清楚了，沼泽里最忌挣扎，两人绑在一起，她一动，只会让下陷速度更快！果然，话音刚落，淤泥就“咕嘟”一声，漫过了王临的胸口，朝着崔雨薇的腰背涌去，沾湿了她的青衣下摆。
崔雨薇也终于意识到自己陷入了绝境，求生的本能让她死死抓住王临的肩膀，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肉里。可她眼中的恐惧很快化为了彻底的绝望——这阴森恐怖的沼泽，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连日来的逃亡画面在脑海里翻滚：看到过十几具流民的尸体蜷缩在古道边，有的怀里还抱着饿死的婴儿；看到过瓦岗兵把村民的粮食抢光，把老人砍倒在门槛上；看到过忠伯为了护她，被乱兵的刀砍在背上，血喷了她一身；现在，连她自己也要死在这烂泥里了。
“放开我！王公子...你放开我...”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绝望地推搡着王临的胸口，“你走...你快走...带着我...我们...都会死的...”她太清楚自己的重量，也太清楚沼泽的可怕——昨天在古道边，她就见过一个流民不小心踩进小泥潭，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就被淤泥吞得只剩一只手。
“闭嘴！”王临的眼睛血红，额头青筋暴跳，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抓住我！我们能出去！一定能！”他用尽全力，手臂爆发出平时没有的力量，死死托住崔雨薇的大腿，同时拼命扭动身体，想往旁边泥土稍硬的地方挪。
也许是命不该绝，就在他感觉手臂快要脱力、淤泥快要漫到胸口时，脚下突然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是一根被淤泥掩埋的枯木！他能摸到木头粗糙的纹理，那直径足有碗口粗，应该是早年从山上冲下来的树干，牢牢嵌在沼泽边缘。
“有救了！”王临心中狂喜，将全身力气灌注在脚上，猛地一蹬枯木！
“哗啦！”
借着这股微弱的反作用力，再加上灯芯草根的拉扯，他终于拖着崔雨薇，像两团烂泥似的，往旁边的“实地”翻滚了半米多——那里虽然也有浅泥，却没有持续下陷的危险，长着几丛坚硬的茅草，能扎住根。
王临仰面躺在冰冷刺骨的泥沼边缘，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像破风箱似的“呼哧呼哧”响，心脏跳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死亡的恐惧感还没散去，他的四肢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每一个毛孔都透着寒意。
他挣扎着翻过身，爬过去把同样半身污泥、几乎虚脱的崔雨薇拉到茅草丛中。两人都成了泥人，头发上挂着泥块，衣服湿透后紧紧贴在身上，狼狈得不成样子。崔雨薇的青衣被划了一道大口子，露出的胳膊冻得发紫，还沾着几根水草。
崔雨薇还在剧烈地咳嗽，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和泥水。她看着同样在泥泞中喘息、脸色惨白如纸的王临，再看看周围灰暗阴沉的雾霭——雾里偶尔传来不知名水鸟的哀鸣，像鬼哭似的——还有脚下随时可能再次下陷的沼泽，连日来积压的痛苦、恐惧、无助，还有刚才差点拖累王临一起死的愧疚，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哇——”的一声！她像个迷路的孩子，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那哭声凄厉哀绝，在这片寂静得能听到泥水冒泡的沼泽地里回荡，比水鸟的哀鸣更让人揪心。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边哭边喊，声音破碎得像风中的纸片，“爹...娘...忠伯...都死了...昨天我还看到...看到三个流民饿死在树下...他们的手还抓着草根...还有那个卖花的阿婆...被乱兵一刀砍在脖子上...血...好多血...呜呜...到处都是死人...好可怕...我想回家...我想回洛阳的家...那里有暖炉...有甜汤...呜呜呜...”
她缩在冰冷的泥水里，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哭得浑身颤抖。泪水、泥水混合着，从她苍白绝望的脸颊上滑落，在下巴尖汇成水珠，滴进脚下的泥里。她怀里还揣着娘最后给她的银钗，此刻硌在胸口，却再也带不来一丝安全感。
那凄厉的哭声，像一把把钝刀子，反复割裂着王临的心。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劝——他能说什么？说“会好起来的”？可眼前的沼泽、远处的战乱，都在告诉他这是谎言。乱世就像一个巨大的熔炉，把普通人当柴火烧，煎出的全是最苦涩的泪水和最深沉的血腥。崔雨薇不过是把所有压抑的情绪，在生死边缘彻底宣泄了出来。
王临挣扎着挪到她身边，伸出冻得发紫的手臂，将她冰冷颤抖的身体紧紧搂入怀中。他能感觉到她的身体滚烫如火炭——高烧还没退，也能感觉到她的泪水浸湿了自己同样冰冷的胸膛，带着咸味。他用自己破烂的外衫裹住她，帮她挡住一点刺骨的寒风，用自己仅存的体温，给她一点微弱的暖意。
“哭吧...哭出来...会好受点...”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还有无穷无尽的疲惫，“别怕...我在...我一直都在...”
除了这苍白无力的承诺和拥抱，在这人间炼狱般的绝境中，他还能给她什么？没有药，没有食物，甚至连一口干净的水都没有。
崔雨薇在他怀里哭得声嘶力竭，直到眼泪流干，嗓子哭哑，最后只剩下微弱的抽噎。精疲力竭的她，靠在王临的胸口，很快又昏睡过去，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冰冷的泪痕，嘴角偶尔还会抽一下，像是在做噩梦。
天色彻底黑透了。沼泽里的雾气更浓，连呼吸都带着冰碴子。半轮残月艰难地撕开浓重的雾霭，像一把生锈的弯刀，投下几缕惨淡的白光——那光洒在沼泽上，把泥水泡出的气泡照得像漂浮的鬼火，也照亮了两个紧紧依偎在一起、在淤泥与冰水中沉浮挣扎的渺小身影。
王临抱着崔雨薇，看着天上的残月，只觉得心比这沼泽里的泥水更冷。他不知道明天能不能走出这里，不知道崔雨薇的高烧能不能退，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到天亮。但他不敢睡，只能死死抱着怀里的人，像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远处，不知是狼还是其他野兽的嚎叫传来，在空旷的沼泽里回荡，更添了几分鬼域的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