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机阁”的黑漆牌匾挂上禁军旧营辕门那日，汴梁城的秋风都裹着股沉凝的气息。
这座神秘机构扎在汴梁城外三十里的禁军废营，昔日荒草没膝的演武场已被高墙圈围，断壁残垣间新筑的黑铁寨墙直耸两丈，墙头背嵬军岗哨如标枪般挺立。岳飞亲选的三百精锐昼夜巡逻，甲胄寒芒在日光下刺得人眼生疼，连空中掠过的鸽群都被弩手惊得扑棱棱四散——这方圆十里禁地，当真连只苍蝇都难钻进去。
消息传回朝堂，大宋官僚体系恰似被投了块烧红的烙铁，瞬间沸沸扬扬。三省六部官员私下聚首时眉头拧成死结，翰林院学士捧着圣贤书摇头念叨“祖宗之法不可违”，就连枢密院素来沉稳的老臣，也对着案头奏疏长吁短叹，指尖将竹简摩挲得发亮。
各地州府文书如雪片般涌向中枢：徐州特级铁矿连夜开掘，矿工腰缠粗麻绳悬在深井中凿石，矿石装车时压得木轮“吱呀”作响，车辙深陷黄土；西山煤矿的焦煤筛得颗粒匀净，用浸油牛皮袋封装严实，运输车队首尾相接，在官道上绵延出数里黑影；江南织造局竟停了皇室贡品织造，将最擅锻造的铁匠、铜匠尽数打包，这些手艺人背着工具箱，揣着满腹疑惑被送进那座戒备森严的大营。
户部银库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库兵穿着厚重号服，肩扛手搬地往马车上运银，白花花的元宝在日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刚出炉的新铸铜钱还带着灼热铜腥，就被塞进运钞车的铁箱锁牢。户部侍郎站在库门口，望着日渐空荡的银架不住搓手，嘴上燎泡起了一层又一层。
终于，户部尚书李纲再也按捺不住。
他揣着厚厚一叠账本，几乎是踉跄着撞开御书房朱漆大门。账本被攥得皱成一团，指节泛出青白，人未站稳，带着哭腔的谏言已冲口而出：“陛下！您可知这半月‘神机阁’耗了多少国帑？整整三十万贯啊！这笔钱，够在西北边境装备五千披坚执锐的重甲骑兵，够让灾区百姓吃上三个月饱饭！可如今呢？咱们就换了个响儿！”
他说的“响儿”，是三日前神机阁的试炮事故。第一根按皇帝亲授图纸铸造的青铜炮管，填装火药点燃引线后，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炮管炸得粉碎，碎片飞溅出数丈远。
那声震得地面发颤的巨响，半个汴梁城都听得真切。茶楼说书先生吓得摔了醒木，惊堂木“啪”地砸在桌上；街头嬉闹的孩童哭着扑进母亲怀中，小手紧紧攥住衣襟；就连深宫高墙内的嫔妃，都隔着窗棂惊得花容失色。万幸岳飞早有防备，在试炮场周遭筑了丈高土墙，工匠们躲在掩体后，才算没伤着人，可那三十万贯真金白银，就这般随一声巨响化作满地铜铁碎片。
消息传开，朝堂上的风言风语便没停过。
有人说年轻皇帝打赢河东之战后便失了分寸，有人说他被旁门左道迷了心窍，妄图靠“奇技淫巧”稳固江山，更有甚者私下嘀咕，赵桓这是要败光祖宗家底，迟早重蹈徽、钦二宗覆辙。
“李卿，坐。”御书房内，赵桓却异常平静。他放下朱笔，亲自走到案边为李纲斟了杯热茶，蒸腾水汽模糊了他年轻却坚毅的面庞，“朕知你心疼钱，这三十万贯，朕夜里思及，也觉心口发紧。”
“可你回想三月前的河东之战，咱们虽收复失地，代价却是何等惨重？”赵桓声音沉了下去，指尖在案几上轻轻点叩，“单是抬回汴梁的阵亡将士灵柩，便在官道上排了三里之长；伤兵营里，缺肢断腿的士兵日夜哀嚎，他们的妻小前来探望时，哭声能穿透半座军营。这些牺牲，是铜钱能衡量的吗？”
“若朕能造出一种武器，让将士不必顶着箭雨攀城，不必提着刀枪与金铁浮屠死拼，站在一里之外便能轰开敌城、砸扁重甲骑兵。你说，这三十万贯，花得值不值？”
李纲彻底怔住，手中账本“啪嗒”坠地，纸页散了一地。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般发不出声——河东战场的血色画面瞬间涌上心头：被铁浮屠踏扁的头盔嵌着暗红血迹，断墙上斜插的战旗撕裂如破布，还有那个十五岁断腿小兵，抱着他的腿哭求“尚书大人，我还想杀金狗”。滚烫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几乎要滚落下来。
“朕不是在听响儿。”赵桓走到窗前，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眼神深邃如海，指尖轻轻拂过案上画满线条的火炮图纸，“朕是在用银子，为大宋将士买活路，为天下百姓买安稳！”
他猛地转身，声音斩钉截铁：“传朕旨意，再拨一百万贯给神机阁！内帑追加五十万，朕要在一月之内，见到第二门能响、能用的炮！”
御书房旨意传出，朝堂瞬间掀起惊涛骇浪。御史中丞范宗尹次日一早便带着二十余位文官跪在宫门前，双手高举弹劾奏章，额头抵着冰冷青石板，声音嘶哑却透着执拗：“陛下此举是耗国之财、行蛮夷之技！望陛下迷途知返，罢黜神机阁，复祖宗旧制！”身后文官纷纷附和，或攥紧朝笏，或摇头叹气，宫门前气氛凝重得让人窒息。
赵桓却未出宫门，只遣太监传了句话：“范卿若能立军令状，保下次北伐将士无一人伤亡，朕即刻停了神机阁开销，将图纸付之一炬。”这话如冷水浇头，范宗尹僵在原地，脸色青白交错，张了张嘴却无言以对，最终只能对着宫门磕三个响头，带着众人悻悻退去。
而此时的神机阁内，却是热火朝天的景象。熔炉火光将每个人脸庞映得通红，工匠们围着炸碎的炮管残骸蹲成一圈，满头大汗地争论不休。总工匠头老孙头发花白，脸上沾着黑灰，手持黄铜卡尺眯眼反复测量炮管残片厚度，又用小锤轻敲断口：“将军，不是矿料不济，也非铜料掺少，是铸炮火候没拿捏准，且膛线刻得太深太密，炮管扛不住火药冲击力才炸了！”
岳飞身着轻甲立在一旁，目光扫过满地铁屑与工匠们布满老茧、沾着油污的手，沉声道：“陛下把国本押在火炮上，咱们肩上扛的是数万将士性命，只许成，不许败。”老孙重重点头，将烟袋锅在铁砧上磕得火星四溅，粗声喊道：“将军放心！兄弟们这就重开熔炉，调火候、改膛线！这一百万贯，定造出能轰开金狗城墙的家伙，让将士少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