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和绝望的味道。朱房、胡武麾下的执法队像一群披着人皮的鬣狗，仍在不知疲倦地穿梭逡巡，不时从某个营帐里拖出几个面如死灰的士卒。惨叫声时而划破压抑的寂静，旋即又迅速湮灭，只留下更深的恐惧在每个人心头蔓延。
默夫靠坐在角落里，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地上冰冷的泥土。大牛已经悄悄回来了，蹲在他身边，嘴唇嗫嚅着，最终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低声道：“头儿……问过了，李老四他们……昨天就被执法队的人带走了，说是……说是以前给吴王运过粮草……”
默夫的心猛地一沉。他原本打算推出去顶罪的几个目标，竟然已经被抢先一步处理了。是巧合，还是刘将军那边已经开始动手“打扫门户”，甚至懒得通知他这个小卒子？
这下，他连祸水东引的对象都没有了。名单，成了一道真正的催命符。
果然，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一个身着刘将军亲兵服饰、面色冷硬的汉子找到了他，语气没有任何起伏：“默夫？刘将军要见你。现在。”
该来的终究来了。默夫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恶心感，站起身，拍了拍大牛的肩膀，递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然后跟着那名亲兵，走向营地中央那座还算完整的营帐——刘将军的临时指挥所。
沿途所过，遇到的士卒无不纷纷避让，投来的目光复杂难言，有恐惧，有同情，更多的是一种自身难保的麻木。
掀开帐帘，一股混合着汗味、皮革味和淡淡血腥气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帐内光线昏暗，刘将军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踞坐案后，而是背对着门口，望着挂起的一幅简陋的荥阳周边地图。孙军官垂手站在一旁，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额头上满是细密的冷汗。
听到脚步声，刘将军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情绪，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鹰隼般锐利而冰冷的光，牢牢锁定了默夫。
“将军。”默夫抱拳行礼，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刘将军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种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仿佛在评估一件工具是否还有使用的价值，或者干脆就是在寻找从哪里下刀最合适。沉默的压力在帐内弥漫开来，孙军官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东乡里的事，孙校尉已经报予我了。”良久，刘将军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喜怒，“损兵折将，一无所获。默夫，你让我很失望。”
默夫心头一紧，垂下眼帘：“末将无能，甘受军法。”他知道，这只是开场白，真正的戏肉在后面。
“军法？”刘将军嗤笑一声，踱步走到他面前，逼人的气势压迫而来，“现在跟我谈军法？默夫，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
他猛地伸手指向帐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难以压抑的焦躁和暴戾：“外面是什么光景？嗯？天塌了！吴广那个蠢货死了！田臧那个弑主的豺狼上位了！朱房、胡武那两个蠢猪正拿着鸡毛当令箭，到处咬人！你跟我说军法？现在最大的军法就是活下去！活下去，你懂吗？！”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默夫脸上。孙军官吓得浑身一抖，脑袋垂得更低了。
默夫依旧低着头，沉默以对。他当然懂，他比任何人都懂。
刘将军喘了口粗气，似乎平复了一下情绪，语气重新变得冰冷而直接：“朱房、胡武要杀人立威，要清洗‘吴广余党’。这盆脏水，他们不会只泼向田臧那边的人，我们这些‘非嫡系’，更是他们眼里最好的替罪羊！将军我尚且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你们底下这些人，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他盯着默夫，目光如实质般沉重：“名单呢？交上来了吗？别告诉我，你手下都是干干净净，一个‘逆党’都没有！”
默夫感到喉咙发干，他艰难地开口：“将军，末将……正在排查。只是……”
“没有只是！”刘将军粗暴地打断他，脸上最后一丝伪装的平静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狰狞的急切，“默夫，我知道你有点小聪明，也知道你之前办事还算得力。但现在不是耍小聪明的时候！将军我需要向朱房、胡武表明态度，需要证明我刘某人麾下是干净的，是忠于陈胜王的！你明白吗？！”
他凑近默夫，压低了声音，话语却像毒蛇的信子一样钻入默夫的耳中：“这份名单，就是投名状！交上去，你就是自己人，将军我或许还能看在往日情分上，保你一命。交不上去，或者交上去的东西不能让上面满意……那你，还有你手下那些残兵败将，就都是现成的‘逆党’！正好用来给将军我洗刷嫌疑！”
赤裸裸的威胁，毫无遮掩的冷酷。
默夫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所谓的“排查”，所谓的“名单”，根本就是一个形式。刘将军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足够分量的人头，来向正在疯狂清洗的朱房、胡武表忠心，来划清界限，来证明他的“价值”和“忠诚”！
他自己，以及他手下那些刚刚从东乡里血战中幸存下来的兄弟，就是刘将军准备好的、可以随时牺牲的筹码！
“将军……”默夫抬起头，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兄弟们都是跟着您……”
“闭嘴！”刘将军猛地一拍旁边的木案，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吓得孙军官几乎跳起来。“谁跟谁？！现在只有谁能活下来！默夫，我告诉你，别给脸不要脸！名单，必须要有！而且要够分量！你不是和王麻子之前有过节吗？他死了，但他手下总还有几个不安分的吧？那个整天哭丧着脸的大牛，我看他就很可疑！还有那个叫什么狗子的，贼眉鼠眼，说不定就是吴广安插过来的眼线！”
他竟然连大牛和狗子都注意到了！默夫的心彻底凉了下去。刘将军这不是在让他交名单，这是在逼他交“心”，逼他彻底斩断一切可能的退路和同情，变成一个和他一样冷血无情、只求自保的工具！
“将军，大牛他……”默夫还想辩解。
“嗯？！”刘将军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度危险，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默夫，你想陪他们一起死？”
冰冷的杀意弥漫开来。孙军官在一旁拼命给默夫使眼色，让他赶紧答应。
默夫看着刘将军那不容置疑的、充满威胁的脸，又想起帐外那些虎视眈眈的执法队，想起狗子那怨毒的眼神，想起晁方临死前的目光，想起东乡里染血的土地……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愤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了。
反抗，立刻就是死。
不反抗，交出自名单，或许还能多活几天，但余生都将活在良心的谴责和更深的危险之中。
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可能……
他猛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里面所有的挣扎和痛苦都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片死水般的沉寂。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得不像他自己的：
“末将……明白了。”
“名单……今夜之前，必呈送将军。”
刘将军脸上的狰狞这才稍稍缓和，他拍了拍默夫的肩膀，力道很重，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欣慰”：“这就对了。识时务者为俊杰。默夫，你是聪明人，以后跟着将军我，少不了你的好处。”
好处？默夫内心冷笑。在这艘即将沉没的破船上，唯一的好处，或许就是能晚一点被淹死。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再次抱拳，行了一礼，然后转身，步履有些僵硬地走出了营帐。
帐外的阳光有些刺眼，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深入骨髓的寒冷。
孙军官跟着溜了出来，擦着冷汗，心有余悸地低声道：“默夫啊……你也别怪将军……实在是……唉，照做吧，照做就好……”
默夫没有理会他，径直朝着自己小队的方向走去。
他的右手紧紧攥着，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丝，却浑然不觉。
纳投名状。
他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接下来，就是决定把谁推出去送死了。
每一步，都踩在血泊和良知的碎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