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竹城头,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动城楼上残破的“汉”字大旗猎猎作响。
诸葛瞻一身铠甲,外罩素色战袍,手扶城墙,极目远眺。
他的面容继承了其父诸葛亮的清矍与儒雅,但眉宇间此刻凝结的,却是前所未有的沉重与决绝。
城外,约莫七八里处,烟尘渐息,一支军容虽显疲惫但杀气凛然的魏军正在安营扎寨。
黑色的魏字大旗和“邓”字将旗在昏黄的天空下格外刺眼。
无需斥候回报,诸葛瞻也能从那严整而不失高效的扎营动作中,感受到这支敌军主帅邓艾的老辣与这支奇兵的坚韧。
他们真的做到了,跨越了被视为天堑的阴平险道,如神兵天降般出现在蜀汉腹地。
“将军,魏贼立足未稳,是否可趁夜袭营,挫其锐气?”身旁,年轻的参军黄崇激愤请战,眼中燃烧着为父辈、为国雪耻的火焰。
诸葛瞻缓缓摇头,目光未曾离开远处的魏营:“不可。邓艾用兵谨慎,岂会不防夜袭?观其营寨布局,互为犄角,哨探周密,袭之难成,反折我兵力士气。”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从成都带来的这支军队,虽以羽林卫为骨干,号称精锐,但多是未经战阵的勋贵子弟与成都守军,真正的野战经验寥寥。
而对面,是跟随邓艾翻越摩天岭、死战求生的悍卒。
野战,无异于以卵击石。
诸葛瞻转身,沿着城墙马道缓步而行,黄崇及一众将领紧随其后。
他仔细检查着绵竹并不算特别高大坚固的城防,询问守城物资储备,慰问受伤的士卒。
每一步,他都能感受到脚下这座城池的脆弱,以及城内军民那交织着恐惧、茫然与最后期盼的目光。
“加固城墙,多备滚木擂石、火油金汁。将城中所有井水、粮食集中管制,统一分配。”诸葛瞻冷静地下达着一道道命令。
“征发城内青壮,编入辅兵队,协助守城、运输、救护。告知全城百姓,国家存亡在此一战,我诸葛瞻与绵竹共存亡!”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城内的慌乱似乎因主将的镇定而稍得平息。
但诸葛瞻的内心,远非表面这般平静。
回到临时设于县衙的帅府,诸葛瞻屏退左右,只留地图与孤灯相伴。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舆图上划过,从绵竹到涪城,再到遥远的剑阁,最后停在成都。
求援姜维?这个念头曾在离开成都前,以及抵达绵竹后的每一个深夜折磨着他。
若能得姜维回师,内外夹击,邓艾这支孤军深入、补给艰难的偏师,确有被击溃乃至歼灭的可能,这或许是迅速解除眼前危机的最佳方案。
但……诸葛瞻的手指重重按在“剑阁”二字上,仿佛能感受到那座天下雄关传来的震动与血腥气。
“成济……”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语气复杂。
即便远在成都,这位曹魏新贵的事迹也早已如雷贯耳。
洛阳惊变,诛杀权臣司马昭;潼关血战,击破名将司马望;邺城鏖兵,以少敌众;乃至南御东吴,稳若泰山……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不彰显此人用兵之奇、手腕之狠、心志之坚。
他不是夏侯楙那样的膏粱子弟,也不是曹真、司马懿那样虽有谋略却受制于朝堂的老帅。
他是曹髦一手提拔、绝对信任的利剑,是集奇谋、狠辣与不俗正面作战能力于一身的帅才。
父亲留下的典籍中,强调为将者需“虑胜,亦虑败”。
诸葛瞻仿佛能看见,若姜维主力一旦离开剑阁,回援绵竹,那位坐镇关前的成济会如何反应。
他绝不会坐视姜维安然离去,必会挥军猛攻,甚至可能早有预案,就等着蜀军露出破绽。
剑阁若失,哪怕在绵竹城下全歼了邓艾,又有何用?
魏军主力将长驱直入,直捣成都。
蜀汉的命脉,将被彻底斩断。
“不能调姜维……”诸葛瞻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断。
父亲的遗志是兴复汉室,而保住蜀汉根基,是这一切的前提。
姜维在剑阁拖住成济主力,是为蜀汉争取战略空间。
自己这里,必须独自扛起抵挡邓艾的重任。
那么,战法呢?出城野战?不行。
守城待援?援从何来?成都已无兵可派,东吴的援军遥遥无期,且未必可靠。
诸葛瞻的目光落在舆图旁几份关于邓艾军的情报上。
细作拼死传回的消息显示,邓艾军穿越阴平,沿途丢弃辎重,轻装急进,至江油方得补给。
如今虽连破数城,获取了一些粮秣,但终究是无根之木。
这支军队最大的弱点,就是后勤!
他们经不起消耗,必须速战速决。
“彼欲速战,我则持久;彼乏粮秣,我据坚城。”诸葛瞻的思路渐渐清晰,眼中重新燃起光芒。
这不正是父亲兵法中所强调的“以己之长,攻彼之短”吗?
邓艾再凶悍,他的军队也是人,也要吃饭。
只要绵竹城像一颗钉子般牢牢钉在这里,消耗邓艾的兵锋、时间,更重要的是消耗他那本就不多的粮草,其军必不战自乱!
坚守,耐心的坚守,就是最好的策略。
这不仅是军事上的选择,或许也是唯一符合蜀汉此刻国力的选择。
用空间换时间,用坚城消耗敌军的锐气和物资。
等待变数——无论是姜维在剑阁取得转机,还是东吴终于下定决心出兵,或是邓艾军因粮尽而生内乱。
这需要极大的耐心和定力,需要承受城内军民可能因久困而产生的恐慌,需要顶住邓艾可能发起的、一波猛过一波的攻城。
但诸葛瞻相信,这是正确的道路。
他仿佛能看到父亲在五丈原上,面对司马懿坚守不战时的无奈与坚持。
如今,攻守易势,他诸葛瞻,也要用这“等待与忍耐”的智慧,来对抗眼前的强敌。
“传令诸将,升帐议事。”诸葛瞻睁开眼,声音恢复了沉稳与力量。
片刻后,帅府大堂内,诸葛瞻向麾下将领阐明了他的方略:“邓艾悬军深入,利在速战。我今据城固守,挫其锋芒,待其师老兵疲,粮秣不继,变乱自生,方可图之。自此令下,全军谨守城池,无我将令,擅自出战者,立斩不赦!”
他的目光扫过堂下诸将,有恍然,有敬佩,也有如黄崇般仍带不甘却选择服从的面孔。
“诸君,”诸葛瞻一字一句道。
“绵竹非仅一城,实乃大汉社稷之屏障。瞻不才,受国厚恩,今日在此,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望诸君同心协力,共御国难!”
“愿随将军,死守绵竹!卫我大汉!”众将抱拳,声震屋瓦。
决议已定,坚壁清野,固守待变的战略,成为了绵竹城的生存法则。
诸葛瞻知道,这将是一场意志与后勤的较量,一场沉默而残酷的消耗战。
他站在城楼,再次望向远方魏营的点点灯火,心中默念:
“邓士载,这绵竹城,便是你奇袭之路的终点。我诸葛思远,在此候教了。”
秋风更劲,卷起城头的沙尘,也卷动着天下大势。
绵竹,这座并不起眼的城池,因诸葛瞻的抉择,成为了决定蜀汉国运的最后一道闸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