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郡守衙门的牢房,阴冷而潮湿。
程知行独自坐在一堆发霉的干草上,手腕上的铁链已经取下,但脚踝处仍锁着一副较轻的镣铐,限制着他的活动范围。
牢房是单间,没有其他囚犯,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至少表明那位吴郡守暂时还不想让他“意外”死在这里,或者被狱中其他犯人“教训”。
他被带入衙门后,并未被提审,只是被简单搜身——身上携带的少量银钱和那枚三皇子玉佩被收走记录——然后就被扔进了这间牢房。
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除了狱卒定时送来难以下咽的糙米饭和清水,再无任何人来理会他。
这种寂静,比严刑拷打更让人心头发沉。
对方在等什么?
等京城进一步的指令?
还是在等三皇子那边的反应?
程知行背靠着冰冷的石墙,大脑飞速运转。
他仔细回忆着被抓捕时的每一个细节:衙役的态度虽然强硬,但并未对他进行殴打或侮辱;牢房是单间,相对干净;搜身时,狱吏看到三皇子玉佩时的眼神变化……
这些都表明,吴郡守并不想将事情做绝,他在观望,在等待上头的明确态度。
而这“上头的态度”,关键就在于三皇子与司徒玄的博弈。
三皇子会保他吗?
有多大力度?
程知行分析着。
从之前示警的举动看,三皇子对司徒玄确有警惕,也认可自己(或“琉璃仙露”)的价值。
但那份价值,是否值得他冒着“结交妖人”、“干预地方司法”的风险,在御史台已经正式弹劾的情况下,强行出头?
大概率不会直接硬保。
那样政治风险太大,容易授人以柄,尤其“蛊惑皇子”这个罪名本身,就会让三皇子的任何回护都显得可疑。
那么,三皇子会怎么做?
最可能的,是以“查明真相,以正视听”为由,要求将此案“审慎处理”,或者将人提调至京城,由更高级别的衙门(比如刑部,或者大理寺)审理。
这样既显得公正,又能将人从司徒玄直接影响的地方官府控制下转移出来,争取时间和空间。
但司徒玄会答应吗?
他既然发动了御史弹劾,必然预料到三皇子可能的反应。
他肯定有后手。
程知行揉了揉眉心。
信息太少,无法精确推演。
他只能判断,自己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处境也绝对谈不上安全。
真正的危险,可能就在接下来几天,当京城的风向最终确定的时候。
就在他沉思之际,牢房外甬道尽头,传来一阵不同于狱卒的、略显杂乱的脚步声,还伴随着低语和钥匙碰撞的声响。
程知行抬起头,凝神倾听。
脚步声在他的牢房外停下。
开锁声响起,牢门被推开。
进来的是三个人。
为首的正是昨天带队抓捕他的那个衙役班头,但他此刻神色有些复杂,不再是纯粹的冷峻,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谨和……为难?
他身后跟着两名身着青色劲装、腰佩制式长刀、气息精悍沉稳的男子,他们的服饰程知行从未见过,既非衙役,也非军中打扮,神情冷肃,目光锐利如鹰,扫过程知行时,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审视。
“程知行,”班头清了清嗓子,语气努力保持着官方的严肃,“这两位是京城来的上官。你……跟他们走吧。”
京城来的?
这么快?
程知行心中一凛。
是刑部?
还是……观星阁?
两名青衣男子中年纪稍长的一位上前一步,声音平板无波:“程知行,奉上谕,带你前往建康,协助调查相关事宜。请吧。”
他说话时,目光落在程知行脚踝的镣铐上,微微蹙眉,对班头道:“解开。”
班头不敢怠慢,连忙掏出钥匙,解开了镣铐。
程知行活动了一下有些麻木的脚踝,站起身,没有多问,只是平静地跟着两名青衣男子走出了牢房。
他知道,问也问不出什么,不如静观其变。
穿过阴暗的甬道,走出牢房区域,来到衙门二堂。
吴郡守竟然等在这里,看到程知行出来,脸上挤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容,上前对那两名青衣男子拱手道:“二位上官,人已带到。不知……是奉了哪一部的钧令?下官也好登记备案。”
年长的青衣男子看了他一眼,从怀中取出一份公文,展开,亮出上面的印鉴:“奉陛下口谕,及三皇子殿下钧令,提调南华郡匠人程知行,赴建康观星阁,协助查问‘异气’与‘窥探’相关事宜。此乃三皇子殿下手令及观星阁行文。”
吴郡守凑近一看,公文上果然盖着三皇子的私印和观星阁的符印,脸色变了变,连忙躬身:“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他偷偷瞟了程知行一眼,眼神复杂,既有松了口气的意味,又似乎带着一丝更深的不安。
赴建康观星阁,协助调查。
程知行听到这几个字,心中非但没有被“解救”的喜悦,反而猛地一沉。
果然,三皇子出手了。
但出手的方式,并非将他保护起来,而是……将他送到了司徒玄的地盘上!
这绝不是保护,而是一种极其高明的政治妥协和风险转移。
三皇子的逻辑很可能是这样:强行将程知行留在南华郡或提到其他衙门,都难以彻底洗脱“蛊惑皇子”、“勾结庇护”的嫌疑,反而会激化与司徒玄及其背后势力的矛盾。不如顺水推舟,同意将人交给观星阁“调查”——观星阁不是指控程知行“窥探禁地”吗?那就让他们自己查。
这样一来,三皇子表面上显得大公无私,不偏袒“嫌疑人”,甚至积极配合调查。
实际上,却将程知行这个烫手山芋,连同“调查”的责任,一起扔回给了司徒玄。
你不是要查吗?
人给你,你查吧。
查得出问题,是你观星阁的功劳;查不出,或者查的过程中出了什么“意外”,那责任也在你观星阁。
而且,将调查地点放在京城,放在皇帝和众臣的眼皮子底下,某种程度上也是对司徒玄的一种制约——他总不能在皇城根下,明目张胆地弄死一个由皇子亲自下令送来“协助调查”的人。
至于程知行的死活……
在三皇子这样的政治人物眼中,或许重要,但绝非不可牺牲。
他的价值,在于能否成为打击或制衡司徒玄的棋子。
如果这枚棋子注定要在棋局中被吃掉,那也要吃得有价值,至少要溅对方一身血。
好手段。
真是好手段。
程知行心中冰冷,但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
他早该想到的,与虎谋皮,从来都是险中求存。
三皇子不是救世主,他只是另一个下棋的人。
“程匠人,请随我们动身吧。车马已在衙外等候。”青衣男子收起公文,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程知行点了点头,对吴郡守微微拱手,算作告别,然后便随着两名青衣男子,走出了府衙大门。
门外果然停着一辆青篷马车,拉车的两匹马神骏非凡,车旁另有四名同样装束的青衣骑士等候,人人佩刀,神情肃穆。
这排场,不像是押送囚犯,倒像是护卫重要人物。
程知行被请上马车。
车内颇为宽敞,铺着软垫,甚至还有一个小几,放着水壶和干净的杯子。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府衙,朝着城门方向而去。
程知行掀开车帘一角,看着逐渐远去的南华郡城街道。
他不知道这一去,是否还能回来。
也不知道小院里的林暖暖和柳潇潇,还有昏迷的胡璃,此刻怎么样了。
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将真正直面那个位于南朝权力与神秘力量顶端的男人——司徒玄。
战场,转移到了对方的主场。
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马车驶出南华郡城,踏上了通往建康的官道。
蹄声嘚嘚,扬起一路烟尘。
而在马车后方,南华郡城的方向,一只灰色的信鸽扑棱棱飞起,朝着建康城观星阁的方向,振翅而去。
鸽子的腿上,绑着一卷细细的纸条。
纸条上只有一行小字:“鱼已入网,正送京。”
(第119章 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