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噶赶紧举杯:
“原来如此!邵将军能识明主,弃暗投明,令人敬佩!”
邵尔岱举杯示意,语气平淡:
“邓名提督和周将军乃当世之真英雄,能为天下百姓而战,我邵尔岱自愿效犬马之劳,共图反清复明大业。”
木嘎定了定神,脸上堆笑,语气更“恳切”:
“有周将军和邵将军这话,我就踏实了。其实……还有一件关乎我族根本的大事,望将军成全。”
周开荒:
“土司请讲。”
木嘎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
“将军明鉴。安顺苗人世居群山,地瘠民贫。如今人口繁衍,山林却日益枯竭,实在难以为继。”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恳请朝廷,能将平坝、镇宁、永宁三州之地,全数划予我族为世袭领地。”
“不仅要迁走原有汉民,此后朝廷不得再向此地迁徙一民一户。”
“在此境内,我族自募兵勇,自设官署,自定律法,朝廷不得派驻一文一武。”
“汉官汉军,非经我允,不得踏入此界半步。”
“三州(平、镇、永)赋税,尽归我寨自收自用,每年只按旧例,象征性进贡些山货皮毛,以示尊奉。”
“此外,”
他补充道,语气变得强硬。
“明军过境我族领地,需事先通报,并按人头缴纳‘过山钱粮’。”
“若要与云南吴…与云南方面作战,我族可保持中立,两不相助。”
席间空气骤然凝固。
这已不是请求,而是明目张胆的裂土封疆!
周开荒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敛去,他没有立刻发作。
他虽然是粗人,但是也读过书,知道这些事情意味着什么。
只是慢慢放下手中的酒杯,盯着木嘎:
“木嘎土司……你胃口不小啊。我可是听说了,之前满清的云贵总督赵廷臣,跟你走动得很勤?”
木嘎脸色微变,随即坦然道:
“不敢隐瞒。那时洪经略尚在,赵总督执掌云贵,小人为了保全一方族人,不得不与之周旋。”
周开荒冷笑道:
“哦?那赵廷臣那老小子…也答应过你这些‘条件’?”
木嘎顿了顿,竟点头承认,语气甚至带上几分自得:
“是。赵总督曾亲口许诺,只要我安顺各寨助他稳定黔西南。”
“牵制……牵制其他不轨势力,他便奏请朝廷,保我世袭罔替,永镇三州,自治如故。”
话音刚落,对面一直沉默饮酒的邵尔岱忽然放下酒杯,抬眼直视木嘎,语气平静得道:
“这话,我不信。”
木嘎一怔,强笑道:
“邵将军何出此言?赵总督乃清廷堂堂二品大员,岂会食言?”
邵尔岱目光沉稳,一字一句道:
“我本是满洲人,曾在昆明驻防,也在洪承畴——洪部堂帐下听过差遣。”
木嘎瞳孔微缩,脸上惊疑交加:
“什么?你竟是满人?”
方才听他说“辽东来的”,只当是汉军旧将,未曾深想。
此刻才明白,眼前这人竟是八旗出身!
邵尔岱神色不动,语气平静却带着分量:
“不错,我虽是满洲人,但大明乃中华正统。”
“清廷入主中原以来,苛政如虎,屠戮百姓,对我等亦刻薄寡恩,连命都常被当作弃子。”
他略一停顿,目光直视木嘎,声音低而坚定:
“所以我早有反清复明之志。如今得遇邓名提督与周将军,见其治军严明、爱民如子。”
“方知天下仍有正道可循。愿倾此身,共扶正统社稷。”
木嘎一时语塞,眼中惊疑未散,却已多了一分忌惮。
邵尔岱刻意顿了顿,看到木嘎眼中闪过的震惊,继续道:
“据我所知,清廷对西南土司,从来只讲‘羁縻’二字。给个名号,赐些赏赐,收点贡赋,已是极限。”
“让你自募兵勇、自收赋税、不让驻军、还要划出三州之地自治?”
他摇了摇头,语气斩钉截铁:
“绝无可能。这不是招安,是自掘坟墓。便是洪承畴当年权倾西南,也不敢开此先例。”
“赵廷臣?他更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权力。”
“哪怕吴三桂也不会同意,你这番说辞,怕是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吧?”
木嘎瞳孔骤缩,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被一个前满洲军官当面戳穿他最大的倚仗和谎言,让他方寸大乱。
他放在桌下的手,已悄然握住了腰间的短刀刀柄。
周开荒板着脸不客气道:
“老邵说得再明白不过!满清若真应了你这些,那不是施恩,是找死!”
“木嘎土司,你是被赵廷臣骗的团团转!他哄你一句‘自治’,你就当了真?”
木嘎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手指捏紧了酒杯。
邵尔岱的话扎破了他最后那点侥幸和伪装。
他眼神闪烁了几下,推开椅子站起,指着周开荒与邵尔岱:
“好!既然你们不答应——那就没什么可谈的了!”
周开荒猛地一拍案几,怒目圆睁:
“谈个屁!这种狗屁要求,别说是老子了,就连随便从老子军营里面挑一个人,都绝不可能点头!”
木嘎怔住,眼中掠过一丝慌乱,但很快被一股破釜沉舟的戾气取代。
他忽然大笑一声,笑声干涩而放肆:
“哈哈,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说。那就是敬酒不吃,非要吃罚酒!”
“今日这醉仙居,便是你们的葬身之地!谁都别想活着走出安顺城!”
周开荒纹丝不动,只冷冷盯着他:
“木嘎,你他娘的……到底想做什么?”
“做什么?”
木嘎后退两步,被身边头人护住,声音陡然拔高。
“你们以为带了乌合之众,就能在我安顺地界撒野?”
周开荒冷冷的盯着木嘎,一字一顿,杀气腾腾:
“木嘎,我最后劝你一句——你他娘的别轻举妄动!”
“你要是敢动一下歪心思,你会后悔莫及!”
木嘎似乎好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一样,狂笑道。
“哈哈哈哈,真可笑,这醉仙居里外都是我的人!还敢口出狂言?!”
“今日就用你们的人头,给我和安顺各寨换个前程!动手!”
“动手”二字吼出的刹那!
二楼雅间门被猛地踹开,黑影涌动,弩箭寒光闪现。
几乎同时,大堂柜台后、门板后,甚至后厨帘布后。
数十名扮作伙计的刀手也暴起发难,挥刀扑向明军坐席。
然而。
木嘎话音未落之际,周开荒却已动了。
他还是坐姿,左臂猛地一挥,将面前厚重的实木酒桌掀起!
桌板带着杯盘酒菜,像一面盾牌般砸向扑来的两名刀手。
汤水油脂泼洒,遮挡视线,那两人措手不及,被桌子撞得踉跄后退。
同一时刻,周开荒身后的亲兵头目在木嘎吼出“动手”前的一瞬,已发出短促唿哨。
这不是回应木嘎,而是早已约定的信号。
信号发出的一瞬,醉仙居外,异变陡生!
街道两侧原本寂静的民居窗户突然洞开,数十支乌黑的短铳管探出。
对准了醉仙居二楼那些刚刚露头的弩手窗口。
没有喊杀,只有一片冷酷的、密集的铳口点火声!
“砰砰砰——!”
白烟喷涌,铅子如暴雨般泼向二楼窗户。
木制窗棂瞬间碎裂,里面传来凄厉的惨叫和人体倒地的闷响。
几个黑影直接从窗口栽落下来,砸在街面石板上。
二楼的火力尚未发出便遭到压制。
几乎在铳响的同时,醉仙居大堂内。
周开荒的亲兵展现了惊人的训练有素与默契。
木嘎的人掀桌抽刀时,明军士兵已瞬间完成结阵。
最外围的士兵同时从桌下或身后擎出早已备好的藤牌或小圆盾,迅速靠拢。
“砰砰”连响,盾面交错,在周开荒、邵尔岱等核心将领外围立起一道弧形盾墙。
长枪手在盾后探出枪尖,寒光烁烁。
几个冲得太快的木嘎刀手收势不及,撞在盾墙上,立刻被数支长枪戳穿。
盾墙缝隙中,更有手持短柄手弩的士兵冷静扣弦。
弩箭在极近距离射入敌群,例无虚发。
周开荒在掀桌之后已拔刀在手,那是一柄厚重的明军制式雁翎刀。
他并未躲在盾后,反而低喝一声,与邵尔岱及数名最悍勇的亲兵。
趁着敌人被盾阵和弩箭打乱的一瞬,反冲出去。
刀光如匹练。
周开荒势大力沉,刀法毫无花俏,劈、砍、扫,每一刀都带着战阵搏杀的惨烈气息,当面之敌非死即残。
邵尔岱的刀法则更显凌厉刁钻,身影飘忽,出刀又快又狠。
专攻咽喉、心窝等要害,显然是精于近身搏杀的好手。
两人并肩,像一把尖刀,直插向木嘎所在的位置。
木嘎没想到明军反应如此之快,配合如此之熟,更没想到外面竟有伏兵反制了他的弩手。
眼见周开荒和那满人将军如猛虎般杀来。
他脸上狠厉被惊惶取代,连连后退,嘶声催促身边护卫:
“挡住!挡住他们!后门!从后门走!”
他身边聚集了七八个最忠心也是最能打的头人,拼死上前抵挡。
一时间刀剑碰撞声、怒吼声、惨叫声响彻大堂。
木嘎在护卫簇拥下仓皇退向后厨方向,那里有通往后面小巷的门。
一个头人奋力撞开后门,木嘎心中一喜,正要冲出。
门外的景象让他如坠冰窟。
后巷狭窄,此刻却挤满了人。
不是他预想的接应人手,而是一排排沉默肃立、刀尖染血的苗兵。
为首一人,身材高大,脸上带着山风雕刻出的深刻纹路,正是黑苗寨的石哈木。
石哈木手中苗刀斜指地面,刀尖血珠缓缓滴落。
他身后苗兵脚下,躺着十几具尸体,穿着混杂。
有些是木嘎安排在巷子里的暗哨,有些则是他府里的护院打扮。
“木嘎。”
石哈木开口,声音像石头摩擦。
“你的粮食,我带人‘取’来了。你的寨子,这会儿应该很‘热闹’。”
木嘎眼前一黑,差点晕厥。
他最后的指望,一是埋伏成功,二是即便不成,只要退回自家寨子。
凭借积蓄的粮草和地形,也能固守待变,甚至联络……联络其他方面。
可石哈木的话,彻底碾碎了他的幻想。
粮被夺,寨被攻,他已无路可退。
“石哈木!居然是你!”
木嘎嘶声力竭,眼睛血红。
“你我都是苗人!你为何要帮汉人害我?”
“我呸!你还知道你是苗人?你却做了满清的狗奴才!正因为我是苗人,才不能看你把大伙往死路上带。”
石哈木身后,一个清越的女声响起。
阿狸从苗兵中走出,脸上没有面纱,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着木嘎。
“木嘎头人,你真以为满清把你当自己人?他们许你世袭官职,不过是拿根骨头哄狗罢了!”
木噶顿时大吃一惊。
“...圣女...你怎么在这里?!”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
“没错,我来了!我对你,我太失望了。”
“你投靠了满清,当初,征粮派夫的是你,拉丁修驿的是你,夜里带清兵进寨抓人的,还是你!”
“你寨子里去年送去修驿道的三十个后生,活着回来的有几个?东寨阿布家的女儿,是怎么疯的,你心里没数吗?”
木嘎嘴唇哆嗦,却说不出一个字。
阿狸环视四周那些神色动摇的头人与打手,语气愈发沉痛而锐利:
“我们苗人不是奴才,更不该做满清的狗!我们祖祖辈辈住在山里,敬天敬地敬祖先,何曾低过头、弯过腰?”
“可你呢?为了几两银子、一纸空文,就替清狗咬自己的族人,咬和我们并肩抗清的汉家兄弟!”
“今天你摆这鸿门宴,若成了,清狗顶多赏你一碗酒;若败了,死的却是千百无辜百姓!”
“木嘎头人……你图的,到底是苗疆的活路,还是你自己往上爬的梯子?”
木嘎浑身颤抖,面如死灰,终于踉跄一步,跪倒在地。
他身边一些人的手,悄悄从刀柄上松开了。
“拿下!”
周开荒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他和邵尔岱已解决了大堂里最后的抵抗,浑身浴血,大步走来。
醉仙居内的战斗很快结束。
木嘎被生擒,他手下负隅顽抗的死党大半被当场格杀,其余见大势已去,纷纷弃械投降。
明军事先埋伏在外的火器手和刀盾兵控制了酒楼所有出入口,并逐层清剿残敌。
二楼的弩手在第一轮铳击下就死伤惨重,余下几人也被解决。
此战,明军伤亡不到二十人,且多为轻伤。
木嘎一方伏尸近百,被俘三十余人,其苦心布置的“鸿门宴”被彻底粉碎。
战后清点,收获超出预期。
石哈木不仅带人攻占了木嘎的老巢,缴获了其秘密仓库。
搜出粮食近三百石,还有大量盐巴、腊肉、布匹。
更重要的是,在木嘎的书房暗格里,找到了他与外界的一些书信往来。
虽然措辞隐晦,但足以证明他并非单纯想挟兵自重。
而是与吴三桂早有勾结,意图在明军西进路上制造麻烦,换取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