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天画戟划破长空,带起一道凄厉的血色弧线。
最后一名负隅顽抗的并州死士,那名脸上有着三道刀疤的魁梧都尉,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野兽嘶吼,双手紧握的环首刀竟在临死前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卡住了画戟的月牙刃。
他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如魔神般的男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不是求饶,而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试图将生命连同诅咒一同喷吐在吕布的脸上。
吕布面无表情,手臂只轻轻一振,那柄陪伴了刀疤都尉半生的钢刀便寸寸碎裂。
戟尖毫无阻碍地捅入了他的心窝,巨大的力道将他整个人都挑离了地面。
鲜血顺着冰冷的戟杆汩汩流下,温热的液体浸湿了吕布紧握的手掌,带来一丝黏腻的触感。
他看着这个死不瞑目的敌人,看着他眼中那至死不灭的忠诚与火焰,心中那股因屠戮而沸腾的杀意,竟诡异地平息了一瞬。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夹杂着敬意与烦躁的复杂情绪。
这些人,是真正的战士。
他们为自己的主公战至最后一滴血,流尽最后一分力。
这种纯粹的忠诚,是他曾经拥有,却又亲手葬送的东西。
这份敬意,很快就被一种莫名的不安所取代。
高干何德何能,能让这些百战悍卒为其效死至此?
战场,在最后一个抵抗者倒下后,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烈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伤兵痛苦的呻吟。
胜利,本应带来狂喜,但此刻弥漫在空气中的,却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
而在另一端,晋阳城的南门城楼之上,则是另一番人间炼狱。
高坪哆哆嗦嗦地躲在一处垛口后面,探出半个脑袋,惊恐地望着城下如同潮水般涌来的吕军士卒。
他本是城中一个布庄的伙计,只因生得人高马大,就被强征入伍,稀里糊涂地成了一个负责五十名青壮的“队率”。
可这五十人,又有几个摸过刀剑?
他们颤抖的手连弓都拉不开,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搬运滚木和石块的动作,脸上挂着与高坪如出一辙的恐惧与茫然。
血腥味混杂着焦臭味,疯狂地涌入鼻腔,让他阵阵作呕。
耳边是箭矢破空的尖啸,是滚木礌石砸烂人体的闷响,是临死前凄厉的惨叫。
一个刚刚还在他身边,哭着喊娘的半大孩子,就在一眨眼的功夫,被一支流矢射穿了脖子,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就倒了下去,温热的血溅了高坪一脸。
他彻底崩溃了,丢下手里的横刀,缩在墙角,双手抱着头,嘴里不断念叨着:“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他不知道为谁而战,更不知道为何而死。
他只是一个被名为“大义”的巨轮无情碾过的小人物,连一粒尘埃都算不上。
身边的青壮们见他如此,更是军心涣散,哭喊声响成一片,城头的防线已然崩溃。
就在这时,一声悲怆的怒吼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主公待我等恩重如山,今日,便是我李侃报恩之时!”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城头守将李侃浑身浴血,身上插着三四支箭矢,拄着一柄断剑,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他环顾四周,看到的是一张张绝望而麻木的脸庞他没有选择突围,也没有选择投降,而是转过身,朝着郡衙的方向,重重地跪了下去,声嘶力竭地喊道:“主公!高家百年忠义,李侃……绝不辱没!末将,先行一步了!”
话音未落,他拾起地上的断剑,毫不犹豫地横剑一抹。
一道血线在他的颈间绽开,随即喷涌出漫天血雾。
在夕阳的余晖下,那悲壮倒下的身影,如同一座崩塌的丰碑,显得格外肃穆与苍凉。
周围的吕军士卒都被这惨烈的一幕震慑,攻势为之一缓。
而那些残存的守军,则在这血色的刺激下,有的彻底疯狂,冲下城去与敌人同归于尽;有的则彻底崩溃,丢下兵器跪地投降。
晋阳城,破了。
吕布的大军如洪流般涌入城中,直扑郡衙。
然而,当他们抵达目的地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整个郡守府邸,已然化作一片火海。
冲天的火光将半个夜空映得血红,灼热的气浪让数十步外的人都无法靠近。
大火是从内部点燃的,门窗尽被封死,一副不留任何活口的决绝姿态。
“快!救火!”张辽厉声喝道,士兵们立刻提着水桶,拆毁附近的房屋,试图阻断火势。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这场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当火焰终于在清晨的薄雾中渐渐熄灭时,曾经威严的郡衙,只剩下一片焦黑的废墟和倒塌的断壁残垣。
士卒们开始清理现场,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他们要找的,是高干的尸体,以及他那八百亲卫的下落。
然而,随着清理工作的进行,一个诡异到令人脊背发凉的事实浮出水面。
没有尸体。
除了几具被烧焦的仆役尸首,偌大的郡衙废墟之中,竟然一具属于士兵的骸骨都没有找到。
别说高干,就连他那八百名并州精锐亲卫,也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八百个活生生的人,连同他们的兵器、甲胄,就这么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在一场大火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被这冲天大火吞噬得一干二净,连一丝灰烬都未曾留下。
吕布站在废墟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一场惨烈的大胜,此刻却像一个笑话。
他赢了城池,杀了守将,却让最关键的敌人,以一种最不可思议的方式溜走了。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遁逃,这更像是一种……示威。
一种他无法理解的,鬼魅般的示威。
“主公。”一个略显嘶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吕布回头,看到庞统一身尘土地走了过来,那张丑陋的脸上,一双小眼睛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锐利光芒。
“怎么样?”吕布的声音低沉而压抑。
庞统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搜遍了全城,也派人查了所有的地道和暗门。没有发现任何大规模离去的痕迹。”他顿了顿,抬起眼,直视着吕布的双眸,一字一顿地说道:“主公,高干……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八百亲卫,也是如此。”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吕布的瞳孔骤然收缩,他从庞统的眼神中,读懂了那未尽之言。
这不是一场简单的败亡,更不是仓皇的逃窜。
如此干脆利落,不留一丝痕迹的消失,背后必然有一股强大到超乎想象的力量在运作。
“他背后的人……”吕布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高干此举,不似败亡,倒像是一种……宣告。”庞统的眼神变得愈发深邃,仿佛能穿透这片焦土,望向更遥远的地方,“宣告这场逐鹿之棋,他还没出局。或者说,站在他背后,与他联手搅动天下棋局的那些人,已经等不及要亲自下场了。”
吕布缓缓握紧了拳头,赤兔马的嘶鸣声从不远处传来,带着一丝不安。
他抬头望向南方,那里是中原腹地,是天下棋局的中心。
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晋阳城的这场大火,仅仅是一个开始。
一场真正的、席卷天下的风暴,已在无人知晓的阴影中,悄然凝聚。
而就在此刻,千里之外,荆襄之地的夜幕之下,一匹快马正卷起漫天烟尘,不计代价地鞭挞着坐骑,朝着一座在夜色中如巨兽般蛰伏的雄城狂奔而去。
马背上骑士的脸,在摇曳的火把光芒中一闪而过,那张一向从容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前所未有的肃杀与焦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