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六的黎明,会稽郡外海。
三艘悬挂黑冰台獬豸旗的快船,如离弦之箭般劈开墨绿色的海浪,驶向二十里外那座被当地人称为“鬼哭屿”的荒岛。船头,磐石一身黑色水靠,海风将他脸上的伤疤吹得发白,眼中却燃烧着近乎炽热的冷光。
他手中攥着刚译出的密报,字迹被海水打湿了些,但关键信息清晰可辨:“岛上岩洞有烟火痕迹,疑有人迹。东南崖壁有新鲜绳痕,通向下风处一处隐蔽小湾。”
“指挥使,直接强攻?”副手低声问。
“不。”磐石摇头,“张良若在,必有后手。先派水鬼下水,从背面峭壁攀上去,摸清洞内情况。其余人,封锁海湾所有出口。”
“诺!”
半个时辰后,两名浑身湿透的水鬼返回,带来更确切的消息:“洞内三人,一老两少。老者似在炼丹,洞中有硫磺气味。未见张良。”
磐石眉头紧锁:“只有三人?”
“只发现三人。但洞内有暗道,通往后山,出口被乱石半掩。”
“追!”磐石再不犹豫,亲自带一队精锐弃船登岸。
岛不大,却怪石嶙峋,植被茂密。众人沿着水鬼发现的痕迹追踪,穿过一片嶙峋的石林,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临海的断崖,崖下波涛汹涌,白沫撞碎在黑色的礁石上,发出雷鸣般的轰响。
崖边站着三个人。
正中是位须发皆白、披着破烂道袍的老者,正是“山中老人”。他手中捧着一只冒着青烟的丹炉,炉内火星明灭。左右各立一名黑衣青年,手持短刃,背对悬崖,眼神决绝。
“张良何在?”磐石喝问,同时挥手,弩手立刻扇形散开,箭镞寒光对准三人。
山中老人抬起头,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那笑容里有疯狂,有嘲弄,也有一丝解脱:“子房?他早就走了。”
“走了?去了哪里?”
“去了该去的地方。”山中老人将丹炉举起,炉内青烟更浓,“他说,他的棋下完了。剩下的,是老夫的棋。”
话音未落,他猛地将丹炉砸向身旁岩石!
“轰——!”
巨响伴随着刺目的火光炸开!不是火药那种爆燃,而是某种诡异的、带着浓烈硫磺与金属气味的彩焰!烟雾瞬间弥漫,遮蔽了视线。
“放箭!”磐石厉喝。
弩矢破空之声响起,但烟雾中传来两声闷哼后,便再无声息。待海风吹散彩烟,崖边已空无一人,只有那只碎裂的丹炉残骸,以及崖下翻涌的、吞噬了一切痕迹的海浪。
“搜!”磐石冲到崖边,向下望去。数十丈高的悬崖,下方礁石密布,海浪如野兽般咆哮。跳下去,绝无生还可能。
“指挥使,这里!”一名锐士在崖边石缝中发现一块被勾住的碎布,布上绣着半只诡异的眼睛图案——“归墟之眼”。
还有一卷用油布裹紧的竹简。
磐石展开竹简,上面是张良的笔迹,墨迹很新,似乎是不久前才写就:
“良谋败矣,然东海君非愚人也。彼所求‘归墟’,非人间之利,乃通幽之秘。吾以火药、天象、血祭诸法为饵,得其船、其药、其图。今饵尽而鱼未上,然钩已下。后世若有人东出大海,遇目旋涡、闻鬼哭之岛,慎之,慎之。良去也,此身付东海,此志托后人。秦政之弊,火种不灭——此非良言,乃天道也。”
简末,还有一行小字,墨色略异,似是后来添加:
“扶苏殿下若见此书,当知良非为私仇。天下如一池死水,需石击之方见波澜。殿下所为,亦石也。愿殿下之石,激清流,而非浊浪。”
磐石缓缓卷起竹简,望向茫茫东海。海天相接处,乌云低垂,一场新的风暴正在酝酿。
张良以身为饵,将东海君这个神秘势力引入局中,如今饵尽身殒,却留下一个更危险、更难以琢磨的“钩”。
“收队。”磐石转身,声音在海风中异常冷静,“将此简八百里加急,送呈殿下。同时传令琅琊水师:即日起,所有出海船只,凡遇可疑海图、诡异仪式、或提及‘归墟’者,立捕拿问。东海君……列为‘甲等威胁’。”
“诺!”
同日,北疆,渔阳郡以北草场。
韩信站在新搭建的望楼上,看着下方连绵的帐篷和牛羊。黑齿部南迁已近十日,其首领“黑齿狼”提出的内附条件,三日前已由快马送至咸阳。今晨,扶苏的回复到了。
“念。”韩信对身旁书记官道。
书记官展开帛书,朗声:“准黑齿部内附,划草场每户五十亩,超者以马匹劳力易之。盐茶铁器,按市价交易,无年赐。其部贵族子弟,十五岁以下者,悉送咸阳‘格物学堂’寄读;十五岁以上者,入锐士营‘胡骑营’,受秦军编制。首领黑齿狼,赐爵‘归义君’,秩比关内侯,然需入咸阳觐见,留京荣养。”
念罢,周围几名将领皆面露异色。这条件,恩威并施到了极致——给了名分和有限利益,却抽走了下一代,架空了首领,更将精壮编入秦军。
“黑齿狼怕是不会答应。”副将低声道。
“由不得他。”韩信走下望楼,翻身上马,“点三百锐士,随我去黑齿部大帐。”
三百黑甲骑兵如一道铁流,驰过枯黄的草场。所过之处,黑齿部的牧民纷纷避让,眼中混杂着敬畏、好奇与不安。
黑齿狼的大帐外,数十名黑齿勇士持刀而立,面色不善。韩信勒马,抬手,三百锐士齐刷刷停住,动作整齐划一,唯有马匹喷鼻声在寒风中格外清晰。
“大秦太尉韩信,奉监国殿下令,传谕黑齿部。”韩信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帐中。
帐帘掀开,黑齿狼走了出来。这是个四十余岁的汉子,脸上纹着黑色的齿状图案,身材魁梧,披着狼皮大氅。他盯着韩信,又看了看那三百肃杀的黑甲骑兵,眼中闪过忌惮。
“韩太尉。”黑齿狼开口,声音粗哑,“贵国的条件……未免太过苛刻。我黑齿部三万部众,千里南迁,所求不过一片安身之地。如今草场限亩,无赏无赐,还要我送走子弟、自入牢笼——这是内附,还是为奴?”
韩信端坐马上,神色平静:“归义君此言差矣。五十亩草场,足以养家糊口;市价交易,童叟无欺;子弟入咸阳求学,是为前程;精壮入锐士营,是建功立业之机。至于归义君入京……”他顿了顿,“陛下病体初愈,思见四方归义首领,此乃殊荣。且咸阳繁华,胜过草原苦寒百倍,归义君正当盛年,不想看看天下一统之盛景么?”
话是好话,但其中不容拒绝的意味,谁都听得出来。
黑齿狼脸色变幻,手按上了腰间刀柄。他身后的勇士们也随之躁动。
韩信身后,三百锐士无声地端起弩——不是对着人,而是对着黑齿狼大帐旁的羊圈、马群。那意思很明显:不答应,先死的不是人,是部落的命根子。
寒风卷过草场,扬起雪沫。
良久,黑齿狼松开了刀柄,肩膀垮了下来。他转身,对帐内用部族语吼了几句,然后回头,对韩信深深一躬:“黑齿部……领旨谢恩。”
“明智。”韩信点头,挥手,锐士们放下弩,“三日后,第一批十五岁以下子弟集结,由我军护送赴京。归义君可与子弟同行,咸阳已备好府邸。”
“诺。”黑齿狼的声音干涩。
韩信调转马头,率队离开。走出里许后,副将忍不住低声道:“太尉,如此逼迫,不怕他们日后反叛?”
“所以要快。”韩信望着远方的阴山轮廓,“趁他们还没站稳脚跟,趁他们还被北疆大捷震慑,把该拿的都拿在手里。子弟为质,精壮编军,首领入京——三管齐下,三五年内,黑齿部将彻底融入大秦。至于日后……”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光,“等他们的孩子从格物学堂出来,等他们的勇士习惯了锐士营的粮饷,谁还会想回草原啃沙子?”
副将恍然。
“传令各部。”韩信又道,“开春后,在黑齿部草场边缘设‘互市’。盐、茶、铁器、丝绸,敞开了卖。但要立规矩:只准以牛羊马匹交换,不准以物易物。我要让黑齿部的牲畜,源源不断流入大秦。”
“那他们的骑兵……”
“没了马,何来骑兵?”韩信轻笑,“况且,他们的勇士现在是我锐士营‘胡骑营’的人,领的是大秦的饷,用的是大秦的刀。将来,他们就是大秦最锋利的边刀。”
他最后望了一眼黑齿部营地的方向,策马扬鞭。
北疆的棋,已落下最关键的一子。
腊月二十七,咸阳。
张良绝笔与黑齿部归附的消息,几乎同时送到扶苏案头。
章台宫偏殿内,炉火正旺。扶苏先看了张良的绝笔,沉默良久,然后将竹简递给一旁的李斯、冯去疾传阅。
“东海君……”李斯沉吟,“其所图似乎超越寻常权欲。‘通幽之秘’,莫非真信世间有鬼神?”
“有没有鬼神不重要。”扶苏道,“重要的是他信,而且愿意为此投入巨大资源。张良以此作饵,反倒让我看清了——东海君不是可以招抚或剿灭的普通海盗,他是一个有坚定信仰、有严密组织、有长远图谋的……教派,或者说,秘社。”
冯去疾忧虑道:“如此,海上威胁恐怕比预想更甚。”
“所以要更快。”扶苏看向萧何,“二期国债,认购如何了?”
萧何精神一振:“自陛下苏醒、黑齿部归附的消息传出,认购额三日暴涨两百万钱!关中各大商行态度转变,甚至有主动要求增加份额的。”
“告诉他们,”扶苏道,“二期债券,可用将来‘御麦’收成、海外贸易利润作保。朝廷正在绘制东海商路图,凡认购额高者,其商队可优先获得海图副本、泊港许可。”
这是将国家战略与商业利益深度绑定。
李斯立刻道:“臣会完善《海外贸易律》,明确权责,保护守法商贾利益。”
“还有一事。”冯去疾道,“宗室那边,自陛下苏醒并下严旨后,已偃旗息鼓。但老臣以为,当有所安抚。是否可择几位素有贤名的宗室子弟,入‘格物学堂’或‘大秦医学院’研习?一来示恩,二来……也是质。”
扶苏略一思索:“准。此事冯相去办。但要明言:入学者,需通过考核,不享特权。学成后,按才录用。”
“老臣明白。”
三人退下后,扶苏独自走到那面巨大的地图前。他的手指从咸阳出发,划过已平的北疆,划过渐安的江东,最终停在东海那一片浩瀚的蓝色上。
张良死了,但他的“火种”真的熄灭了吗?东海君的“归墟”究竟藏着什么?北疆的黑齿部只是第一个,草原上还有无数部落,未来还有西域、岭南、更远的海洋……
但他不再感到沉重,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
路就在脚下,一步一步走便是。
殿外传来脚步声,轻柔但坚定。是嬴政身边的老内侍。
“殿下,陛下今日精神甚好,进了一小碗粟粥。陛下说……想请殿下去一趟,有些话,想父子间说说。”
扶苏转身,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真实的笑意。
“好。”
他迈步,走向嬴政的寝宫。雪后初晴,阳光刺破云层,将咸阳宫的琉璃瓦照得一片金光灿灿。
寒冬将尽,春天,真的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