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寿春城东南,一段相对平缓、靠近淮水支流“小淮口”的城墙。
夜空无月,浓云蔽星,只有城头稀疏的火把在夜风中摇曳,投下晃动不安的光影。寒风贴着墙根呼啸,卷起沙尘和枯叶,也掩盖了许多细微的、本不该存在的声音。
驻守这段城墙的,正是原曹军降将韩猛麾下的一个营,约千余人。韩猛其人,勇力过人,但性情粗直,缺乏谋略,当年在曹军时便不甚得志,后因一次战败被俘,见龙鳞军势大,待遇尚可,便率部归降。陆炎用其勇,却始终未予完全信任,只让他做个带兵的校尉,驻防的也多是次要地段。龙鳞军西进时,他的部队曾被抽调部分,折损不少,退回寿春后,补充进来的多是些溃兵和新抓的壮丁,部队凝聚力本就一般。
近日城中风声鹤唳,清洗整肃的阴云笼罩,韩猛虽未被直接针对,却也深感不安。他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只知道如今粮食越来越少,上面看他们的眼神越来越冷,同僚(尤其是那些龙鳞军老底子)的排挤也愈发明显。前几日,他手下一个都尉酒后发了几句牢骚,说“跟着陆公,怕是没出路了”,第二天就被“纠察队”带走,至今未归。这件事像一根刺,狠狠扎在韩猛心头。
更让他动摇的,是来自城外的“问候”。几天前,一个扮作走方郎中的细作,借着给营中士卒看头疼脑热的机会,悄悄塞给他一块玉佩。玉佩的样式,他认得,是他当年在曹军时,一个对他还算不错的旧上司的信物。随玉佩附着的绢条上,只有一句话:“孟德公念旧,虚位以待。何不归欤?”
短短数字,却在韩猛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念旧?虚位以待?归去?曹操还记得他?还会给他机会?对比眼下在龙鳞军中的窘迫与不安,这个诱惑太大了。他是个武夫,所求无非是施展勇力,获得认可和富贵。在龙鳞军这里,他看不到希望,只有日益沉重的猜忌和朝不保夕的危机。而在曹操那边……至少,那里曾是他待过的地方,或许……
犹豫和恐惧折磨了他两天。今夜,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促使他做出最后决定的,是傍晚时分接到的换防命令——他所部被要求明日移防至更偏僻、更靠近前沿、据说也是曹军下一次试探进攻重点的城西“鬼哭崖”一带。在韩猛看来,这无异于被推出去当炮灰,是陆炎彻底不信任他们、要消耗掉他们这些“外人”的信号。
不能再等了!
他悄悄召集了麾下几个心腹都尉和亲信什长。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是红着眼睛,压低声音说:“弟兄们,跟着我韩猛,没让大家享过福,如今更是要被人推出去送死!我韩猛对不住大家!但今夜,有条活路!愿跟我走的,收拾东西,子时三刻,小淮口墙下集合!不愿走的,我韩猛也不怪你们,只求别出声,算全了最后一点情分!”
这些心腹大多也是当年的老部下,同样对现状不满,对前途绝望。韩猛的提议,虽然危险,却仿佛是黑暗中的一点微光。没有太多犹豫,几人重重点头,各自散去准备。
子时三刻,约定的时间。
小淮口这段城墙的守军,原本有一半是韩猛的亲信,另一半则是其他部队临时配属。韩猛早已借着巡哨的名义,将那些非嫡系士兵要么支开,要么用酒食(他偷偷藏下的一点存货)灌醉。当他和聚集起来的千余心腹(有些士兵并不完全知情,但见长官和同袍都动,也迷迷糊糊跟着)悄悄摸到城墙内侧预先看好的一处破损排水口时,城头竟是异样的安静。
这段城墙年久失修,排水口处的铁栅早已锈蚀严重,白日里韩猛已派人暗中做了手脚。此刻,几名力大的亲兵用撬棍和绳索,没费多大功夫,便将那铁栅悄无声息地卸了下来,露出一个可容两人并行的黑洞洞缺口。墙外,是陡峭的土坡,下方不远,就是已经部分封冻、但冰层不厚的小淮口支流河道。对岸,便是曹军控制区,隐约可见几点微弱的营火。
寒风从缺口猛烈灌入,吹得人脸颊生疼,也吹散了最后一丝犹豫。
“快!动作轻点!”韩猛低声催促,自己第一个钻了出去,滑下土坡。亲兵们紧随其后,一个接一个,如同无声的鬼影,融入墙外的黑暗。队伍中有轻微的喘息声、兵器与甲叶不可避免的碰撞声,但在呼啸的风声中并不明显。
就在大半人马已经溜出城墙,开始在冰面上小心翼翼前行时,异变陡生!
城头上,一支本该醉倒的巡逻小队中,一名装睡的士兵或许是被尿憋醒,或许本就心存警惕,迷迷糊糊爬起来,正好看到墙下影影绰绰的人影和那个醒目的缺口!
“什么人?!有贼!”他下意识地惊呼出声,虽然声音立刻被风吹散大半,但还是惊动了附近戍楼里尚未完全沉睡的哨兵!
“铛铛铛!”急促的警锣声猛然炸响!瞬间撕裂了夜的寂静!
“不好!被发现了!”已经踏上对岸的韩猛心头一紧,回头望去,只见寿春城头上火把迅速亮起一片,人影幢幢,呼喝声四起!
“快跑!过河!散开跑!”韩猛再顾不得掩饰,狂吼一声,带头向着远处曹军营垒的方向亡命奔去!他身后的士兵们也慌了神,发足狂奔,队形瞬间大乱,在冰面上、河滩上摔作一团,惊呼声、咒骂声、滑倒声混成一片。
城头上,被惊醒的守军军官看着墙下乱窜的人影和那个显眼的缺口,又惊又怒,一边下令放箭,一边急报上级。稀稀落落的箭矢射向黑暗,但距离已远,又缺乏准头,并未造成太大杀伤,反而更像是为这场叛逃增添了混乱的背景音。
韩猛拼命奔跑,肺叶火辣辣地疼,耳中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身后隐约的追喊声。他知道,一旦被抓回去,绝对是千刀万剐的下场。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不顾一切地向前冲。
就在这时,前方黑暗中突然亮起数十支火把!一队曹军骑兵如同从地底冒出,拦住了去路!为首一员将领,正是曾与韩猛有过数面之缘的曹军偏将。
韩猛脚步一顿,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
那曹军偏将却并未攻击,只是举着火把,照了照韩猛及其身后狼狈不堪、惊魂未定的部众,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韩校尉?末将奉夏侯将军之令,在此恭候多时了。请随我来。”
绝处逢生!韩猛只觉得双腿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他勉强稳住身形,喘着粗气道:“多……多谢将军!我……我还带了点东西……”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卷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绢帛,双手奉上。
那曹军偏将接过,展开火把粗略一看,眼中精光一闪——那赫然是寿春城东南部分区域的详细布防图,标注着兵力部署、哨位轮换、以及几处棱堡的弱点分析!虽非全图,但价值已然不菲!
“好!韩校尉果然深明大义,立此大功,曹丞相必有重赏!”偏将满意地将图收起,挥手示意部下让开道路,“请先随我回营歇息,夏侯将军要亲自见你。”
韩猛及其残部,如同丧家之犬,被曹军骑兵“护送”着,消失在前方的营垒阴影中。而寿春城头,警锣声、呼喊声依旧,越来越多的火把汇聚向小淮口方向,照亮了那个耻辱的缺口和冰面上狼藉的足迹。
消息如同插了翅膀,在天亮之前,便传遍了寿春,也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尚未就寝的陆炎案头。
当陆炎听到“韩猛率部千余人,夜开缺口,叛投曹营,并携部分城防图而去”时,他正对着一盏孤灯,凝视着地图上龙鳞城那日渐缩小的红色区域。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扶住桌案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没有暴怒,没有咆哮,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那眼神,在跳动的灯火映照下,变得无比幽深,冰冷,仿佛两口即将封冻的寒潭。
“知道了。”他极其平淡地说了三个字,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而,侍立在一旁的庞统和鲁肃,却分明感觉到,一股比暴怒更为可怕的、近乎死寂的寒意,正从陆炎身上弥漫开来。
韩猛叛逃,损失的不只是一千多兵卒,更是一个极其恶劣的先例,一份重要的军事情报,以及——对龙鳞军内部已然脆弱不堪的信任体系,一次致命的打击。
清洗整肃未能阻止背叛,反而可能成了加速器。当第一个有分量的将领成功叛逃,并且似乎得到了敌方的接纳甚至“奖赏”时,那些还在黑暗中观望、犹豫、挣扎的“陈兰”、“张多”、“雷薄”们,心中那架天平,又会向哪一边,倾斜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