霖州城,陆府。
自那夜送走圣驾,陆文便称病不出。
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筋骨,连魂都丢了半截。
书房里,他谁也不见,茶饭不思。
那晚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眼神,都在他脑海里反复灼烧。
圣上看似饶过了他,可那份悬在头顶的君威,却比任何刀剑都更让他恐惧。
这几天,他总觉得脖颈后凉飕飕的,仿佛随时会有一道看不见的旨意落下,将他这颗项上人头摘走。
他一遍遍复盘当晚的应对,庆幸自己赌对了上官先生教的说辞,又后怕于那份说辞里藏着的滔天风险。
自己就像是走在悬崖峭-壁之上的一只蚂蚁。
左边是安北王的万丈深渊,右边是圣上的无尽怒火,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老爷,老爷。”
门外,管家压低了声音的呼唤,带着几分小心。
“不见!”
陆文正心烦意乱,想也不想地低吼出声。
“什么人都不见!让他们滚!”
“可是老爷……”
管家的声音带着一丝为难。
“来人说,他也是从京城来的。”
京城?
陆文听到这两个字,心脏猛地一抽。
怎么又来了?
还没完没了了?
他强压下心头的烦躁与惊惧,声音沙哑地问:“可有说名讳?是哪位大人?”
“没……没说。”
管家回道:“只说是一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并未穿官袍,独自一人前来,让小的务必通传一声。”
书生模样?不是官员?
陆文的眉头拧成一个死结。
他对“京城”这两个字,已经有了生理性的恐惧。
但转念一想,圣驾刚刚离去,若是朝中派人,断不会如此之快,更不会这般低调。
难道是……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闪过。
他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不敢怠慢。
“请……请他到前厅稍候。”
……
前厅之内。
陆文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官袍,努力让自己那张苍白的脸恢复几分血色,这才迈步走了进去。
厅中,一名身形清瘦的年轻人正背手而立,安静地欣赏着墙上的一幅山水画。
他穿着一身普通的青色儒衫,气质干净,眉眼之间透着一股书卷气,却又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听到脚步声,年轻人转过身,对着陆文拱了拱手,不卑不亢。
“晚生徐广义,见过陆知府。”
陆文看着他,心中飞速盘算。
徐广义?没有听说过。
“你是……京中官员?”
他试探着问道。
徐广义摇了摇头,嘴角噙着一抹浅笑。
“算不上官,只是在宫中做事。”
他顿了顿,声音平淡地补了一句。
“晚生如今,是太子殿下的伴读。”
轰!
太子伴读!
这四个字,让陆文的脑子轰然炸响!
他的身子猛地一震,刚刚强行提起的镇定瞬间土崩瓦解,脸上血色尽褪!
如果说前几日面圣是恐惧,那么此刻,就是彻头彻尾的绝望!
完了!
圣上刚走,太子的人就到了!
这是要秋后算账!这是要赶尽杀绝!
“徐……徐伴读!”
陆文瞬间换上诚惶诚恐的表情,连忙快走几步上前,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哎呀,您看我这……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快,快请入座!来人,上最好的茶!”
他热情地招呼着,姿态放得极低,仿佛眼前的不是一个年轻人,而是执掌生杀大权的顶头上司。
两人分主宾落座。
陆文亲自为徐广义斟茶,双手奉上,言语间满是试探与讨好。
“不知徐伴读此番前来霖州,可是……可是太子殿下,有何指示?”
徐广义没有碰那杯茶。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陆文,那双清澈的眸子,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开门见山,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陆大人,前些时日的狗牙坡,动静不小啊。”
“太子殿下在京中,都听说了。”
来了!
陆文心头狂跳,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内衫。
他连忙起身,对着徐广义深深一揖,脸上写满了惶恐与委屈。
“徐伴读明鉴!下官……下官冤枉啊!”
他几乎是带着哭腔,将那套对梁帝说过的说辞,又原封不动地搬了出来。
“下官也是被逼无奈,为了这一城百姓,才不得不虚与委蛇啊!”
“下官对朝廷,对圣上,对太子殿下,那可是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他演得声情并茂,就差没当场跪下磕头了。
徐广义就这么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既不相信,也不反驳。
直到陆文说完,他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淡。
“陆大人的难处,殿下自然是理解的。”
“只不过,这站队啊,是个学问。”
“一步走错,可就万劫不复了。”
这句轻描淡写的话,让陆文的呼吸都停滞了。
就在陆文准备再次辩解,表明自己忠心之时。
异变陡生!
“咻!”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从庭院的假山后响起!
一抹寒光,如毒蛇吐信,撕裂空气,直奔主座上陆文的咽喉!
太快了!
快到陆文的脑子根本来不及反应,他的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缩成一个针尖!
与此同时,厅堂之外的廊柱阴影里、屋顶之上,数道黑影如鬼魅般同时暴起!
他们手持短刃,身法矫健,配合默契,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封死了陆文所有的退路!
冰冷刺骨的杀气,瞬间笼罩了整个厅堂!
这些,全都是顶尖的职业杀手!
陆文的脑子一片空白,死亡的阴影将他彻底吞噬。
然而,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
一直静坐不动的徐广义,动了。
他的动作并不快,甚至有些从容。
他没有躲闪,反而上前一步,伸出手臂,一把将已经吓傻的陆文推到自己身后。
他就这样,用自己那副文弱书生的身躯,挡在了陆文面前。
那枚致命的飞刀,堪堪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带起一缕断发,深深钉入他身后的廊柱,刀尾兀自嗡嗡作响!
“当啷!”
几乎是同一时间,冲入厅堂的数名刺客,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动作一滞。
他们都没想到,这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竟然敢在刀锋面前,不退反进!
徐广义的脸上,没有丝毫惧色。
他的目光扫过那几个黑衣人,眼神平静得可怕。
他终于明白,卓知平为何要让他来霖州了。
卓知平不是让他来敲打陆文,而是算准了,急于清除异己的太子,会绕过自己与卓知平,私下派人来做掉这个“站错队”的陆文。
而卓知平也算准了,圣上并未南下,而是北上!
途经霖州,圣上一定会来见这个最近风头正盛的陆文。
卓知平,这是要自己保下陆文的命!
保下这颗在安北王与朝廷之间,已经产生了微妙作用的棋子!
“放肆!”
徐广义一声厉喝,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
他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块腰牌,高高举起。
那是一块玄铁打造的腰牌,上面雕刻着一条栩栩如生的五爪蟒龙,在厅堂的光线下,泛着森冷的光泽。
太子腰牌!
“我乃太子伴读,徐广义!”
“尔等是何人?”
“竟敢在我的面前,刺杀朝廷命官!”
“是想造反吗?!”
他的声音一句比一句严厉,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如同雷霆炸响!
那几名黑衣刺客看到太子腰牌,脸色齐齐一变!
为首的刺客头领,眼神中闪过震惊与忌惮。
他们接到的命令,是格杀陆文。
可命令里,从未提及,太子伴读会在这里!
在太子伴读的眼皮子底下,杀了陆文?
这性质,就完全变了!
这等于是在公然打太子的脸!
刺客头领与身边的同伴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犹豫。
徐广义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冷笑。
他抓住对方犹豫的瞬间,言语更加强硬,气势咄咄逼人!
“我算准了你们今日会来,入城之时已经通知霖州守将陈亮,五百精兵,顷刻便至!”
“你们现在收手,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若再执迷不悟,等大军围府,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届时,谋刺朝廷命官,冲撞太子使臣,两罪并罚,夷三族!”
“你们自己,掂量掂量!”
夷三族!
这三个字,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几名刺客的心头。
他们是杀手,是亡命徒,但他们不是傻子。
为了一单生意,搭上全家老小的性命,不值得!
更何况,得罪了太子,就算今天能逃出霖州,天下之大,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去?
刺客头领死死地盯着徐广义,似乎想从他那张平静的脸上,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可是,没有。
徐广义的眼神,稳如磐石。
他就像一座山,就这么静静地站着,却散发着让人无法逾越的气魄。
终于,那刺客头领权衡利弊之后,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但最终还是化为了决断。
他对着徐广义,遥遥抱了抱拳,算是给太子腰牌一个面子。
随即,他低喝一声。
“撤!”
话音未落,数道黑影如潮水般退去,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庭院的重重叠叠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直到那股冰冷的杀气彻底消散。
“噗通!”
一直被徐广义护在身后的陆文,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瘫软在地。
他剧烈地喘息着,脸色煞白如纸,冷汗早已浸透了官袍。
他看向徐广义的背影,眼神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恐,以及难以言喻的震惊。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个文弱的书生,是如何能在那般凶险的境地下,面不改色,仅凭三言两语,便喝退了那群凶神恶煞的刺客。
徐广义缓缓转过身,脸上的森然与威严瞬间敛去,恢复了那副温和谦恭的模样。
他上前一步,伸手将瘫软的陆文扶起,声音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后怕与安抚。
“陆大人,受惊了。”
“我也没想到,竟会遇到这等事。”
陆文惊魂未定,嘴唇哆嗦着,话都说不连贯。
“多……多谢徐伴读救命之恩!大恩大德,陆某……陆某没齿难忘!”
徐广义扶着他重新坐下,叹了口气,话锋一转,开始了他真正的表演。
“陆大人不必如此。”
“想来,这些刺客,应该是朝中某些反对殿下的势力,擅作主张派来的。”
“他们是想借此嫁祸殿下,挑拨离间。”
“太子殿下对陆大人这般有才干的肱骨之臣,向来是青睐有加,爱护还来不及,又怎会行此不轨之事?”
“若殿下真有此心,又怎会派我前来?”
“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陆文也不是傻子,他哪里听不出这其中的门道。
虽然他心里清楚,这些刺客十有八九就是太子派来的,但此刻,他除了顺着徐广义的话往下说,没有第二个选择。
“是是是!徐伴读所言极是!”
陆文连连点头,脸上露出感激涕零的神色。
“都是下官糊涂,险些误会了太子殿下的一片苦心!”
“还请徐伴读代为转达,下官对太子殿下的敬仰,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为表清白,也为了进一步示好,陆文主动开口。
“对了,徐伴读,说起来,前些时日安北王府的上官先生一行,采买了大量物资,算算时间,他们离城已有五日,想来……应该已经到酉州地界了。”
徐广义听到这话,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莫测高深的微笑。
那笑容,让陆文的心,又一次沉了下去。
徐广义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茶,轻轻吹了吹,似乎并不在意陆文提供的情报。
他意有所指地轻声说道:“陆大人只需管好自己这一亩三分地便可。”
“至于安北王的人……”
他顿了顿,抬起眼,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抹让陆文感到彻骨冰寒的光。
“路上山高水远,风雪也大。”
“会不会遇到什么意外,谁又能知道呢?”
轰!
陆文的脑子,再次炸开!
他瞬间听懂了徐广义的弦外之音!
他明白了!
今日针对他的刺杀,并不是重头戏!
真正的杀招,根本就不在自己这里!
而是在酉州!
在那条通往关北的,漫长的补给线上!
太子要动的,是安北王的钱袋子!
是安北王的命脉!
想通了这一点,陆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看着眼前这个笑容温和的年轻人,感觉比面对那群手持利刃的刺客,还要恐惧!
这个局,太深了!
徐广义不再理会陆文脸上的惊骇。
他悠然地端起茶杯,送到唇边,轻轻吹了吹上面并不存在的浮沫。
茶水的热气,氤氲了他眼中的森冷。
他轻描淡写地说道:“陆大人受惊了。”
“来,喝口茶,压压惊。”
“酉州的风,想必比这霖州,要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