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旅社的房间内，气氛凝重。窗外，夜色如墨，将小镇牢牢包裹，只有远处石料厂方向隐约传来几声犬吠，更显夜的沉寂。苏晓雯将自己一天下来搜集到的碎片信息——小卖部老板娘的回避、菜市场老奶奶的“担心”、王婶未尽的“厂子里……”以及孩子们普遍反映的咳嗽和空气粉尘问题，详细地汇报给林宸和张猛。
“……几乎所有人，提到石料厂，要么闭嘴，要么眼神躲闪。”苏晓雯总结道，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和困惑，“但奇怪的是，他们明明依赖石料厂生活，却又好像……很怕它。”
张猛哼了一声，吐出个烟圈：“这有什么奇怪的？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肯定是石料厂给了他们好处，封口费呗！王福贵那堂侄王友顺，他家那新房子，我看就来路不正！”
林宸没有立刻说话，他站在白板前，上面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关键词和问号。他的目光在“石料厂”、“环境问题”、“孩子健康”、“集体沉默”、“恐惧”这些词语之间来回逡巡。
“封口费可能是一部分原因，”林宸缓缓开口，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但恐怕没那么简单。如果只是个别家属被收买，不可能形成如此统一的、全镇范围的缄默。这种规模的集体行为，背后驱动的，往往是更庞大、更关乎每个人切身利益的东西。”
他拿起笔，在白板上画了一个大圈，将“石料厂”圈在中心，然后引出一条线，写上“经济利益”，又引出一条线，写上“环境代价”。
“晓雯发现的线索，指向了石料厂可能存在的环境污染，特别是粉尘污染，已经影响到了居民，尤其是孩子的健康。”林宸的笔尖点在“环境代价”上，“但这本身，似乎并不足以让全镇人如此恐惧地保持一致沉默。环境污染被发现，最多是石料厂被罚款、整顿，甚至关停。这对依靠石料厂吃饭的镇民来说，是经济损失，但罪不至死，更不至于让所有人，包括受害者家属，都对一桩可能的谋杀案三缄其口。”
张猛掐灭了烟头，凑过来：“你的意思是，王福贵的死，和石料厂的污染有关，但背后还有更深的原因？”
“没错。”林宸的眼神锐利起来，“王福贵，一个底层临时工，他是因为发现了污染问题而被灭口吗？有可能。但灭口一个临时工，需要动用如此庞大的力量来掩盖，让整个镇子都变成一座沉默的堡垒吗？这不合逻辑。除非……”
他的笔尖重重地在“经济利益”和“环境代价”之间画了一条连接线，然后在这条线上，打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除非，王福贵发现的，不仅仅是污染本身。而是某个将‘污染’与‘巨大经济利益’紧密捆绑，并且一旦曝光，会引发灾难性后果，足以让整个青石镇现有秩序崩溃的秘密。”林宸的声音低沉下去，“这个秘密，可能涉及到石料厂非法牟利的核心，可能牵扯到镇上某些有头有脸的人物，甚至可能……与三年前某个被掩盖的重大事件直接相关。这个秘密一旦揭开，不仅仅是石料厂倒霉，很可能所有从中受益、或者知情不报的人，都要承担法律责任，失去现有的一切。”
房间里一片寂静。林宸的分析像一块巨石投入水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苏晓雯倒吸一口凉气：“所以，不是简单的封口，而是……利益共同体？全镇的人，因为共同依赖石料厂生存，也可能或多或少知道或受益于那个秘密，所以形成了攻守同盟？王福贵因为试图揭露这个秘密，触碰了所有人的蛋糕，所以才被……而其他人，为了自保，也为了保住现有的利益，选择了集体沉默？”
“甚至可能，”张猛脸色阴沉地补充，“三年前，已经有人因为试图说出真相而付出了代价，比如王福贵。所以现在，无人敢再尝试。那个匿名电话，估计是哪个良心不安，但又怕得要死的人打的。”
这个推论，让整个案件的阴霾感瞬间加重了数倍。他们面对的，不再仅仅是某个隐藏的凶手，而可能是一个结构性的、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这个网络以石料厂为核心，编织进了小镇的权力层、经济命脉，甚至普通居民的饭碗和恐惧。王福贵的死，只是这个网络为了自保而切除的一个“病灶”。
“如果真是这样，”苏晓雯感到一阵寒意，“那我们的对手，就不是一个人或者几个人，而是……整个青石镇默认的规则和秩序。”
“可以这么理解。”林宸放下笔，目光扫过两位同伴凝重的脸，“所以，我们之前的调查处处碰壁，不是因为线索隐藏得多深，而是因为有一张无形的大网在阻隔一切。李所长的敷衍，居民的回避，石料厂的拒绝，甚至王友顺的恐惧，都是这张网的一部分。”
“他妈的！”张猛骂了一句，感觉浑身憋屈，“这还怎么查？难道要把全镇人都抓起来审一遍？”
“硬碰硬肯定不行。”林宸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黑沉沉的夜，“对付这种盘根错节的利益共同体，需要找到它的命门。再坚固的堡垒，也有最脆弱的地方。”
“命门在哪里？”苏晓雯问道。
“在于利益的分配，并非绝对公平。”林宸转过身，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在于恐惧的程度上，并非人人相同。在于良知的拷问下，并非人人都能无动于衷。”
他重新走回白板前，手指点在那几条线上：“晓雯，你今天的沟通非常有价值。你指出了几个关键点：环境问题影响健康，特别是孩子；居民对此有怨言但不敢言；他们对石料厂的态度是既依赖又恐惧。这告诉我们，这个利益共同体内部，存在裂缝——对下一代健康的担忧，就是一条可能撕裂共识的裂缝。”
“另外，”林宸看向张猛，“张哥，明天我们得再去会会那个李所长，这次，换个策略，施加更大的压力。同时，我们需要更具体的信息。晓雯，你继续尝试，看能否从那些对子女健康特别担忧的家长入手，看能不能找到更确切的证据，比如孩子的病历，或者他们对石料厂具体不满的地方。”
“还有那个匿名电话……”林宸沉吟道，“ta既然能说出伤口形态这个细节，很可能近距离接触过尸体，或者……就是当年处理此事的人之一。这个人，是我们内部突破的最大希望。”
第二天，天色依旧灰蒙。林宸和张猛再次来到派出所。这一次，林宸没有像之前那样客气，他直接向李所长提出，要调阅三年前同期所有与石料厂相关的报警记录、纠纷处理记录，以及派出所内部关于石料厂的任何工作纪要。
李所长脸上的笑容几乎挂不住：“林警官，这……这范围也太广了吧？而且都是陈年旧账了，跟王福贵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有没有关系，我们调查了才知道。”林宸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李所，王福贵的案子存在疑点，这是事实。我们现在怀疑，他的死可能并非孤立事件，而是与镇上某些更深层次的问题有关。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的全面调查。”
他刻意强调了“全面调查”和“更深层次的问题”，目光紧紧锁定李所长。
李所长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神躲闪：“林警官，你这话说的……我们青石镇一向太平，能有什么深层次问题？就是普通的意外……”
“是不是意外，你我说了都不算，证据说了算。”张猛在一旁瓮声瓮气地接话，带着明显的压迫感，“李所，你这么推三阻四的，该不会是知道些什么，故意瞒着吧？”
这话如同重锤，敲在李所长的心上。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张警官你可别乱说！我……我就是觉得没必要兴师动众……好，好吧，我让人去找，去找……”他几乎是仓皇地逃离了会议室，背影透着狼狈。
“看来，这压力是给到位了。”张猛看着李所长消失的方向，冷哼一声。
林宸却没有丝毫轻松：“逼得太紧，也可能狗急跳墙。我们要做好准备。”
另一边，苏晓雯再次来到了王婶家附近。她没有直接上门，而是在巷口“偶遇”了正要出门去买菜的王婶。她像是偶然想起，从包里拿出一小盒润喉糖，递给王婶：“王婶，昨天听您说孙子嗓子不舒服，这个给您孙子含着，能舒服点。我弟弟小时候也总咳嗽，医生就让含这个。”
王婶愣了一下，看着那盒包装精致的润喉糖，眼神复杂，有感激，也有更深的挣扎。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低声道：“谢谢你啊，姑娘……你是个好心人。”
“别客气。”苏晓雯趁机压低声音，“王婶，我听说镇上有不少孩子都这样，是不是咱们这的空气真的不太好？就没想过跟上面反映反映？”
王婶的身体猛地一颤，脸色发白，飞快地看了看四周，一把拉住苏晓雯的胳膊，将她拽到墙角更隐蔽的地方，声音带着哭腔：“姑娘，你别问了！求你了！反映？跟谁反映？没用的！谁反映谁倒霉！三年前……”她猛地刹住，像是被烫到一样松开手，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我不能说！我什么都不能说！我孙子还在镇上小学念书呢！”
说完，她像是后面有鬼在追一样，拎着菜篮子，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那盒润喉糖被她紧紧攥在手里，指节都发了白。
三年前！
苏晓雯的心狂跳起来。王婶再次提到了三年前！而且明确指出了“反映问题就会倒霉”，并且提到了孙子在学校作为隐忧！这几乎印证了他们的猜测——三年前，因为环境污染问题，肯定发生过什么可怕的事情，导致了王福贵的死亡，并形成了强大的威慑！
她强压住内心的激动，立刻将这个消息通过短信发给了林宸。
派出所这边，李所长磨蹭了快一个小时，才抱着几本薄薄的、落满灰尘的记录本回来。“林警官，能找到的就这些了，都是些邻里纠纷、小偷小摸的记录，跟石料厂没什么关系。”
林宸接过记录本，快速翻看起来。果然，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他注意到，其中一本的记录时间，恰好截止到三年前王福贵死亡前大约两个月。之后的记录，似乎换了一种笔迹，而且更加简略。
“李所，这三年前的记录，好像不太连贯啊？”林宸状似随意地问道。
李所长的眼神再次闪烁：“啊？有吗？可能……可能是当时负责记录的人调动了吧。年代久远，我也记不清了。”
漏洞百出。林宸心中冷笑，却没有点破。他知道，从李所长这里，很难拿到直接证据了。他的作用，更多是作为一张“晴雨表”，反映小镇权力核心的紧张程度。
就在他们准备离开派出所时，林宸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赵思妍发来的信息。
「林宸，有新发现。我绕过公开渠道，通过一些非正式途径，查到三年前青石镇兴旺石料厂曾有一笔不同寻常的大额资金流动，接收方是一个注册在外地的、空壳公司性质的‘环保咨询公司’。金额巨大，与石料厂的规模不太匹配。时间点，就在王福贵死亡前不到一个月。另外，同期，镇卫生所的药品采购记录里，多了一批治疗呼吸道疾病的药物，采购量远超往常。」
环保咨询公司？巨额资金？呼吸道疾病药物激增？
林宸的瞳孔微微收缩。赵思妍的信息，像最后几块关键拼图，咔嚓一声，嵌入了位置。
巨额资金流向空壳的“环保咨询公司”，这极有可能是为了平息某种环保问题而支付的“封口费”或“摆平费”。而呼吸道药物激增，则直接印证了当时环境污染已经对居民健康造成了显着影响！
王福贵，很可能就是发现了石料厂非法排污以及这笔可疑的资金流动，试图举报或勒索，从而引来了杀身之祸。而石料厂为了掩盖污染事实和这笔非法交易，动手杀人，并利用其在小镇的势力，威逼利诱，让整个镇子的人都闭上了嘴。因为一旦事情曝光，石料厂完蛋，镇上依赖石料厂的经济链条断裂，所有知情者可能都要面临法律追责，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利益共同体！一个建立在环境污染、非法交易甚至人命之上，一损俱损的利益共同体！
走出派出所，午后的阳光刺眼，却让人感觉不到温暖。林宸将赵思妍的发现告诉了张猛和苏晓雯。
张猛气得脸色铁青：“这帮混蛋！为了钱，简直无法无天！”
苏晓雯则感到一阵悲哀：“所以，全镇的人，为了自己的饭碗和安宁，默认了王福贵的枉死？这太可怕了……”
“现在不是愤怒和悲哀的时候。”林宸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我们找到了他们的命门——三年前那笔非法资金流动和掩盖环境污染的事实。这是足以击穿他们利益共同体的铁证。接下来，就是要找到能够证明这两件事的直接证据，以及……那个愿意站出来，指证这一切的人。”
他抬头望向兴旺石料厂的方向，目光如炬。
“这场沉默的围城，该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