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女人的出现,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深心中漾开一圈圈不安的涟漪。她身上那种冷峻干练的气质,与博士的学者风范、寒鸦的军人作风都不同,更像园丁那边某些高级别行动人员的味道,但又不完全相同。她说归巢,是渡鸦内部负责执行特殊预案的专员。
林深背靠墙壁,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竖起耳朵竭力捕捉内室的动静。但隔音太好,只有模糊的低语声断续传来,听不清具体内容。几分钟后,内室门打开又关上,脚步声朝主控室方向移动。接着是操作设备的声音和更加急促的低语,似乎是博士和那个女人在讨论什么数据。
不能再被动等待了。林深轻轻起身,再次贴近休息区门缝。主控室的灯光调暗了些,博士和那个女人并肩站在主屏幕前,屏幕上显示的正是沈瑶最新的、依旧不稳定的生理数据。寒鸦站在稍远一点的操作台旁,背对着这边,似乎在监控外部警戒系统。
“活性峰值出现的时间和波形特征,与十七年前的‘滇南事件’初期数据有百分之六十三的吻合度。”女人的声音传来,比刚才清晰了一些,音色偏低,语速快而果断,“这不是简单的共鸣刺激反应,更像是印记本身的防御或识别机制被触发。”
“但林深看到的注射画面如何解释?”博士的声音带着疑惑,“如果是印记防御机制,为什么会投射出似乎来自外界的威胁意象?”
“可能是印记通过共鸣连接,捕捉到了林深潜意识里对沈瑶处境的担忧,并将其具象化了。”女人分析道,“也可能那画面部分是真实的。疗养院内部,确实可能存在我们尚未掌握的威胁渠道。催化剂的成分化验出来了吗?”
“还在分析,但初步显示含有多种神经活性物质和一种未知有机化合物,与已知的时序干扰剂有部分结构相似性。”博士回答道,“如果真是张明远的手笔,他对印记特性的了解比我们预估的更深。”
“张明远不过是条疯狗,背后未必没有其他人指点。”女人冷哼一声,“净世会和维稳委员会的旧档案里,关于共生派实验的记录可不少。他可能接触到了某些禁忌知识。”
他们的对话信息密度很高,林深听得心惊肉跳。滇南事件?十七年前?那是父母参与项目的时期吗?印记防御机制?张明远背后可能还有人?
“不论如何,鹊桥计划必须暂停,风险评估等级上调。”女人转身,面对着博士,语气不容置疑,“沈瑶的状态不稳定加剧,继续尝试远程共鸣风险过高。归巢预案需要提前进入准备阶段。”
博士沉默了片刻:“归巢的副作用和不确定性太大,而且是单向不可逆的。林深也不会同意。”
“必要时,不需要他同意。”女人的声音冷了几分,“渡鸦的首要目标是消除时序风险,保护更多人。如果沈瑶这个容器本身正在成为不可控的风险源,或者其存在价值已低于潜在危害,那么将其归巢,是最理性也是最负责任的选择。至于林深他很重要,但并非不可替代。他的钥匙属性,我们或许可以通过其他方式复现或绕过。”
林深的心瞬间沉入冰窟。归巢果然不是好东西,听起来像是对沈瑶的某种最终处置。而这女人,显然是渡鸦内部更激进、更冷酷的一派代表。博士似乎还有所犹豫,但能抵挡多久?
“其他方式?比如?”博士问。
“比如,提取林深的生物样本和脑波图谱,结合我们已有的沈瑶数据,尝试人工合成引导信号。”女人说得轻描淡写,“或者,寻找其他可能的媒介个体。何守拙当年的研究笔记里,提到过几个疑似具备微弱共鸣特质的家族谱系,我们可以重启调查。”
他们要抛弃沈瑶,甚至可能对自己下手。林深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他之前的警惕是对的,渡鸦内部并非铁板一块,而且很可能主导权正倾向这个冷酷的女人。
“这需要时间,也需要更多资源。”博士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而且,林深现在是我们与沈瑶之间最可能的沟通桥梁,轻易舍弃并不明智。我认为应该再观察二十四小时,如果沈瑶的状态能够稳定下来,或许可以尝试更低强度的。”
“我们没有二十四小时了。”女人打断他,“我刚收到情报,净世会的突击小队已经锁定了至少三个疑似次级溃烂点的位置,正在调配重型装备。维稳委员会也召开了紧急会议,很可能批准对疗养院采取更直接的接管行动。各方都在动,我们不能再按部就班。”
她顿了顿,语气稍缓,却更具压迫感:“博士,我理解你对研究对象的感情。但别忘了我们成立的初衷,是止损,是终结,不是无休止的研究和冒险。归巢是最后的手段,也是目前看来最可能一劳永逸解决容器风险的手段。我们需要现在就做准备,一旦沈瑶状况恶化或外界威胁迫近,立刻执行。”
长时间的沉默。林深能想象博士内心的挣扎。
“好吧。”博士最终妥协了,声音充满了无奈,“启动归巢预案初步准备。但最终执行命令,必须由我和观星者共同确认。”
“可以。”女人干脆地答应,“我现在就去协调资源和通道。寒鸦。”
“在。”寒鸦转身。
“加强安全屋警戒,未经我和博士共同许可,任何人不得进出。看好林深,确保他情绪稳定,必要时可以使用温和镇静手段。”女人下令。
“明白。”
脚步声响起,女人似乎朝外走去。林深立刻缩回床边躺下,闭眼假寐。他听到安全门开启又关闭的声音,然后是博士一声悠长的叹息,和渐渐走近内室的脚步声。
寒鸦的脚步声停在休息区门外,伫立了片刻,才缓缓走开。
林深躺在黑暗中,心跳如雷。刚才听到的对话,彻底粉碎了他对渡鸦残存的一点幻想。他们本质上和其他势力没什么不同,在所谓大局面前,个体的命运是可以被权衡、被牺牲的。沈瑶是风险源,自己是可替代钥匙。
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想办法联系外界,或者自救。
可怎么自救?安全屋固若金汤,寒鸦寸步不离,外面还有不知多少渡鸦的耳目。硬闯是死路。
他的目光在黑暗中逡巡,最后落在自己脱下的外套上。外套口袋里,有沈瑶的手表和那点暗红碎屑。这两样东西,在共鸣尝试时都曾有过异常反应。它们是否隐藏着什么秘密?
他悄悄起身,摸黑拿到外套,掏出手表和碎屑。手表指针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荧光,稳定地走着。那点碎屑依旧黯淡无光。他仔细抚摸手表,表壳冰凉,表带沾着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忽然,他指尖在表壳背面靠近表冠的缝隙处,感受到一丝极其细微的凸起,之前竟然没注意到。
他凑到门缝透出的微弱光线处,仔细查看。那不是瑕疵,而是一个微小到几乎看不见的、类似激光刻印的符号,一个极其简化的、如同缠绕枝蔓的星形图案。这个图案,他在母亲笔记的某一页边缘见过类似的涂鸦。母亲在旁边标注了几个小字:“信标印记。”
信标?这块表是信标?沈瑶一直戴着的表?是她母亲留下的?难道沈瑶的母亲也和这些事情有关?
林深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想起之前沈瑶传递信息的方式(百合花、墨点),她是否也在通过这块表,无意识地留下什么线索?而这暗红碎屑来自归墟,与时序核心有关,它们之间是否存在联系?
他尝试将碎屑靠近手表,没有任何反应。他又尝试将手表贴在自己额头,闭目凝神,回想共鸣时的感觉,那种冰凉的存在感,那种被注视感。
起初什么都没有。但渐渐地,当他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手表表盘,仿佛要透过表盘看到其内部时,一种极其微弱、若有若无的牵引感出现了。不是方向上的,更像是频率上的共鸣。仿佛这块表在以一种人类无法感知的方式,极其缓慢地广播着某种信号。
这信号是什么?发给谁的?沈瑶知道吗?
林深猛地想起,在归墟深处,那源眼光池中的先祖遗骸和搏动的时序残骸。那残骸似乎在散发能量,也似乎在接收什么。难道沈瑶,或者这块表,与那残骸之间存在某种超越距离的联系?就像信标与信源?
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如果真是这样,那沈瑶就不仅仅是容器,她本身可能就是一个小型的、活动的信标或节点。这或许能解释为什么她的印记如此敏感,为什么各方都如此重视她。
那么,渡鸦所谓的归巢,是要切断这个联系?还是利用这个联系做更可怕的事情?
他必须弄明白,也必须阻止。
他将手表紧紧攥在掌心,那微弱的牵引感时断时续。或许,在更接近时序残留核心的地方,或者在沈瑶身边,这种感觉会更清晰,但这太冒险。
另一个念头浮现:寒鸦。这个沉默的守卫,似乎对博士保有基本的尊敬,但对那个女人并无特别亲近。他执行命令,但并非没有自己的想法。在修配站,是他最后将自己拉出火海。或许他并不是完全冷酷的执行机器。
林深知道这又是一场赌博,但他已别无选择。
天亮后,寒鸦照例送来早餐和例行检查。林深表现得比往常更顺从,甚至在检查时主动闲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比如询问外面的天气,抱怨地下室的沉闷。
寒鸦的回答依旧简短,但林深注意到,当提到博士似乎很疲惫时,寒鸦擦拭装备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
“博士压力很大。”林深一边吃着寡淡的营养膏,一边状似随意地说,“既要研究,又要应付上面的压力,还要防着其他势力。那个昨晚来的女人好像很强势。”
寒鸦抬眼看了他一下,没接话,但眼神里的警惕似乎淡了一丝。
“我知道你们有你们的任务和原则。”林深放下勺子,语气诚恳,“我只是想知道,在你们的原则里,是不是也包括不滥杀无辜,不违背基本的良知?沈瑶,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受害者。”
寒鸦沉默了很久,久到林深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最终,他低声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慢了些:“命令是命令。但执行命令的人,可以选择如何执行。”
这句话意味深长。林深心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种方法,或许能在不伤害沈瑶的前提下,真正解决问题,你们会考虑吗?”林深试探着问,同时悄悄握紧了口袋里的手表。
寒鸦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他:“你有什么方法?”
“我不确定,但我可能找到了一点线索。”林深不敢说太多,“需要验证。可能需要离开这里,去一个地方,或者获得某种权限。”
寒鸦盯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实性和风险。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就在这时,内室的门猛地被推开,博士脸色难看地冲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正在震动的加密通讯器。
“出事了!”博士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慌乱,“疗养院那边,沈瑶的病房遭到入侵。有人突破了外部防线,内线失去联系。”
林深和寒鸦同时站起。
“什么人?”寒鸦瞬间进入战斗状态。
“身份不明。行动极其专业迅速,避开了大部分常规安防,直接目标明确。”博士看着通讯器上传来的模糊画面碎片,那是一队穿着全黑作战服、戴着高科技面罩的身影,正在疗养院走廊快速推进,沿途的守卫纷纷倒地,几乎没有发出像样的抵抗。
不是园丁的人,也不是净世会的风格,更不像张明远的残党。
这是一股全新的、极其强悍的势力。他们的目标,毫无疑问是沈瑶。
屏幕上的监控画面一个接一个变成雪花点。最后传回的画面,是那些人已经突入了特护楼层。
“启动紧急应变。寒鸦,准备转移林深。”博士对着通讯器大吼,同时对寒鸦下令,“我们去备用撤离点。”
“博士,沈瑶怎么办?”林深急红了眼。
博士咬了咬牙,脸上闪过一丝决绝:“来不及了。对方有备而来,我们的人赶过去至少需要二十分钟,沈瑶她......”他的话哽住了,意思很明显。
那支神秘部队,很可能已经在转移或控制沈瑶了。
“不,一定还有办法!”林深猛地掏出那块手表,举到博士面前,“这个,这块表可能是个信标。它也许能和沈瑶产生联系。或者能追踪到她的位置。”
博士和寒鸦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手表上,尤其是表壳背面那个微小的星形符号。
博士的瞳孔骤然收缩:“这是守辰嫡系的血脉信标,怎么会在你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