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仅是关心，更是在告诉她：这府里的一切，哪怕是她的细微不适，都在他那掌控一切又敏锐无比的视野之中。
而她所谓的“暗中观察”，在他眼中，或许从头到尾都是透明的？
那感觉，如同赤脚在冰面上跳舞，却发现脚下透明的冰层之下，一双深沉的眼眸正将一切尽收眼底。
既令人心慌意乱，又……滋生出一种无法言喻的被凝视感。
杨雪霁竭力想要装作若无其事，但那小小的玉瓶像一个无声的烙印，时刻提醒她心中的悸动。
她需要做些别的事分散注意力。
午后阳光正好，她抱着几本刚从库房找出的古琴谱，打算回辰渊院安静钻研。
途径外书房附近的花厅时，不其然与刚从书房出来、似要去别处的宇文成都碰了个正着。
她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想抱着琴谱行礼低头，“将军。”
空气短暂的凝固，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
宇文成都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杨雪霁感到那视线扫过她脸颊时仿佛带着温度。
他的视线又移向她怀中厚厚一叠琴谱，最后落到她垂在身侧、下意识想缩进袖中的手上——
那抹了千丝雪玉膏的地方，异常红点已消了大半，只剩下一点粉痕。
他的目光在那点粉痕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琴？”他终于开口，语气依旧是惯常的平淡，听不出情绪，却罕见地打破了两人间惯有的沉默，“夫人对琴道亦有涉猎？”
杨雪霁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她斟酌着回答：“妾身……略知皮毛，闲时翻看解闷。”
宇文成都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不再说话，他似乎只是在确认什么。
“军中有些操演图谱需标注传看，”他看着前方的回廊，像是不经意地补充了一句，“府中笔墨阁里有几套古时《斫琴图》拓本，夫人……或可一观。”
说完，他仿佛只是随手播报了一条府内设施通知，不再停留，径直离去。
留下杨雪霁抱着琴谱呆立在原地。
斫琴图？他这是在……给她推荐和琴有关的古籍参考？
这算什么？无声的鼓励？还是仅仅是看到她对琴谱感兴趣后提供的“便利”？
这份突如其来的、带着某种奇异导向的“指引”，再次让她无所适从。
他的关心，总是这样无迹可循，却又精准地落在她细微的需求点上。
就在这时，她想起什么，袖中微微一沉，那里还藏着今日去胭脂店拿到的书信。
她回到辰渊院，屏退樱时，颤抖着取出第二封来自惊鹿的密信，纸页更厚，笔迹也更谨慎——
“夫人钧鉴：冰山难凿，然已见内蕴。上禀——”
“一曰‘明’：查去岁幽州平寇。军中传言其亲帐下副将醉酒误传军令致小挫。将军执意亲审，查实该副将确曾饮酒但军令无误，乃斥候延误军情报。”
“众将求情，言念及该副将多战功，将军不允，杖四十，夺半级，调离前锋。然斥候三人坐延误之罪斩立决。军中称‘赏罚分明，不纵亲贵’。”
“二曰‘慈’？疑点重重！洛阳城东郊，有一破落三清观，近来常有肉米等物送入，施舍流离孤老。”
“据查，源头隐晦，似与宇文府某不起眼外事采买点有关，极难追踪！无直接凭证链指将军，唯‘疑’。然宇文府其他核心人员并无善举传闻，故此线索殊异，存疑待查。”
“三曰‘疏’：其与父宇文化及似有暗隙！其父门下数仆在外为恶，侵民田、逼租，曾有苦主状纸辗转入营，疑是误投或别有用心，将军阅后当场焚毁！”
“未惩处家仆，亦未置一言，令人费解！私下人谓‘纵容亲父’。”
“二报如上。冰山之影渐显，内蕴光暗交错，如雾中之刃。属下渐入险地，万金耗去大半。望夫人知悉。”
“惊鹿 叩首”
杨雪霁拿着信笺，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明”——赏罚分明，不纵亲贵！甚至不惜杖责自己的亲信副将！
这与她看到的对待小工匠的公正似乎一脉相承。
“慈？”——施舍孤老？三清观？宇文成都？！
惊鹿用了大大的问号和“疑点重重”，这简直像天方夜谭，可惊鹿的探查能力她是相信的。
难道……他冰冷之下，真有不为人知的……善念？
“疏”——对父亲门下恶仆的纵容，焚毁状纸，不惩处！
这又严重违背了他自己“刀不染污”、“不为私倾轧”的信条。
这第二份报告，如同在沸油中浇入一瓢冰水。
它没有完全否定宇文成都的原则，甚至证实了他对待军务、对待亲近之人的严苛。
但那个隐藏于三清观的疑问，与他对待父亲家仆的沉默不作为，形成了极其刺眼的矛盾。
宇文成都……他的原则和刀锋，到底指向何方？是因人而异吗？
这“堂皇正道”，究竟覆盖多远？
他心中那把尺，是否也有刻意绕开的角落？
因为惊鹿的这两份报告，更因为宇文成都那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的小关照，杨雪霁的情绪如同在沸水与冰海中反复煎熬。
傍晚，她独自一人坐在辰渊院的小花园石墩上，对着即将沉沦的夕阳发怔。
手中无意识地拨弄着一个小锦囊——那是她用来装那小小玉药瓶的。
“宇文成都……你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一句低不可闻的喟叹，随风飘散。
她没有察觉，在回廊尽头的月洞门阴影里，一道高大的玄色身影已无声无息地立了许久。
宇文成都刚刚回府，不知为何，他没有直接去书房，却绕到了内房附近。
远远地，他就看到了她落寞单薄、沐浴在暮色残光中的侧影。
她微垂着头，夕阳的金红勾勒出她柔和优美的下颌线和雪白的颈项，整个人笼罩在一种淡金色的、近乎透明的孤寂和迷茫里。
她的指尖正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个小小的锦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