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砸锤的动作未有丝毫迟滞，仿佛只是掸去一只蚊蝇。
左手却以快得看不清的动作猛然下探，一把捞起水底的铜钱。
粗粝带茧的指腹沾着污水，极其熟稔地向钱边缘棱用力一搓。
借着炉膛跳跃不定的火光，一个仿佛是用极细针尖刻出的荆棘环状暗记，清晰地映在他骤然缩紧的瞳孔里。
“进去。”又是极短促的两个字，仿佛多一个音节都是浪费。
他抬起下巴，往那黝黑如同怪兽喉咙的门洞方向，几不可查地点了点。
杨雪霁的身影无声地没入门后的黑暗里，仿佛被吞噬。
门帘落下，隔绝了前方的光与热。
后院，是另一个世界。
逼仄的天井，高墙隔绝了日光。
残冬的寒气比外面更甚，凝结在空气里，混合着浓得化不开的陈年铁锈血腥味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刀刃上反复打磨过留下的油脂混合磨石的、令人齿冷的油脂涩气。
角落一个堆满煤渣的破旧矮木墩子旁，一个倚墙抱肩的瘦削男子在昏昧中睁开了眼。
他穿着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粗布短褐，脸庞瘦削，脸色在昏暗中显出种不健康的青灰。
他眼神懒洋洋的，甚至带着点未睡醒的惺忪，可杨雪霁后背的寒毛却瞬间立起——那人眼里的光，像藏在污泥里的刀尖。
“买牙？”声音响起，嘶哑磨耳，带着令人心烦意乱的干涩和粗砾，仿佛两把钝刀在砂石上摩擦。
他目光如同湿滑冰冷的蛇，在杨雪霁被斗篷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轮廓上扫了一遍。
“要什么牙？硬的，软的？……咬得烂铁的，还是撕得开锁的？”
语速极慢，带着一种粘腻的危险。
杨雪霁停下脚步，离他两步远，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指尖在沾满油腻烟灰的厚木桌面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声音在死寂的院子里异常清晰。
“最好的。”她的声音隔着兜帽传来，被布料滤过后，更显出沉静的冰冷。
男子喉头发出怪异的“嗬嗬”声，像被痰堵住了，是低哑的笑。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被劣茶熏得发黄的黑牙。
“最好的？”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连肩头都在微颤，“那得看您兜里的‘金子’，沉不沉！顶好的‘牙’，百金起步！能捅破王侯的肚皮，钻得进宫里的墙角！”
他那双浑浊又精亮的眼睛眯了起来，如同两条毒缝，死死锁着杨雪霁兜帽下那片阴影，“夫人，您打算做什么？”
“最好的多少？”杨雪霁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问的是菜价。
“五百金！少一个铜板，那牙都咬不碎‘骨头’！”他语带挑衅。
杨雪霁不再言语，她今日带的钱，是够雇佣一名最好的暗卫的，可是她不打算把钱都花在这。
衡量再三，最终她拿出了一多半。
手腕微微一抬，一个不起眼的靛青色粗布钱袋便落在油腻的木桌上，袋口绳结散开。
“哗啦！”
一阵令人心头发痒的沉坠声响。
数十枚赤光烁烁的金锭，争先恐后地从袋口滑落出来，砸在桌面烟灰上，弹跳着，滚散着，金灿灿的弧光瞬间刺破了院中的昏暗。
粗粗一数，约摸有三百金。
那男子懒散倚靠的身形瞬间绷紧，眼中浑浊消失殆尽，射出两道刀锋般的精光。
他视线在金锭上滚了几滚，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贪婪几乎凝成实质。
随即，他口中发出一声更为尖锐的嗤笑，像刀刮骨头。
“啧啧啧……”他摇着细长的脖子，干瘦的手慢悠悠捡起一枚金锭，凑到眼前掂量，目光却在杨雪霁脸上逡巡。
“夫人好阔气！可惜……这点金子，只够买一副最好的镣铐，至于最上等的‘牙’？恐怕塞不满牙缝……”
杨雪霁兜帽下的呼吸似乎有一瞬迟滞，但声音依旧平稳无波，“那中上等呢？”
“中上等？”黄牙男子放下金锭，脸上浮起一种混合着嘲弄和戏谑的古怪笑容，露出他那口骇人的黑黄牙口。
“那倒是足够了，干趴三五个寻常披甲兵痞，那是没问题！摸个哨，撬个锁，递封要命的信，也算利索！”
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一种赤裸裸的恶意刺探，“至于别的……夫人，您听说过宇文成都大将军这个名号没有？”
他身体微微前倾，浑浊的眼底闪烁着诡异的光，“那位爷！天策上将军！封号天宝，万军阵前取上将首级的主儿！”
杨雪霁置于斗篷内的指骨猛然收拢，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从脚底板猛地窜上脊椎骨。
兜帽遮蔽下，那张本就苍白的脸更加有几分不自在。
黄牙男子丝毫未觉，继续唾沫横飞，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桌面的金子上：“咱们这儿最金贵、最能咬的‘牙’，到了那位爷跟前，也抵不住他一根指头撵蚂蚁似地捻死！”
他粗短的手指做了个捻灭的动作，“毕竟，无人能与宇文大将军匹敌。”
兜帽里一片死寂，半晌，一丝极细微的呼气声仿佛才艰难挤出：“不必与他比，够用即可。”
“够用？”黄牙男子拖长了腔调，古怪地笑了两声，扬手，“啪、啪、啪”拍击了三下巴掌。
后门那道垂着的破旧靛青色粗布帘子猛地被人从里掀开一角。
一个瘦削却紧绷的身影如标枪般立在门洞幽暗的背景里。
那男子很瘦，脸色是常不见光的苍白，上面横贯着一条巨大而狰狞的刀疤。
从左额发际处，几乎贯穿了半张脸，斜斜划到右下颌骨。
像一条活蜈蚣趴伏在骨头上，使得半边脸的轮廓都有些诡异扭曲。
五官被这疤痕切割得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眼眸，毫无遮掩地暴露出来。
那双眼睛——
杨雪霁呼吸骤然一窒。
那是怎样一双眼……冰冷，死寂，又锐利得如同刚从极北冰域最寒冷的玄铁中淬炼出的针尖。
瞳孔深处映着院角天光，却空洞得仿佛吞噬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