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成都去书房处理完夜间的紧急军报后回到暖阁时，看到杨雪霁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面前摊着一卷旧谱，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楠木小几上轻轻划过。
晚霞的余晖透过高窗，为她低垂的眉眼和纤细的身影镀上一层柔和的暖金色，平添了几分沉静的脆弱感。
允诺悄然退至门外，轻轻带上了门扉。
宇文成都没有立刻打扰她。
他走到炭盆边，玄色的靴子踏在厚软的地衣上几无声息。
他拿起旁边的铜钳，随意拨弄了一下盆中新添的银丝炭，让跳跃的火光更亮了几分，暖意更盛。
动作沉稳，带着军人的利落。
然而，就在杨雪霁察觉到他的存在，下意识收起指尖的小动作，正欲起身行礼时，宇文成都开口了。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暖阁里响起，低沉平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打破了那份小心翼翼的安宁——
“晋王府上，来了帖子。”
宇文成都没有转身，目光似乎依然落在炭火跃动的光影上，语气平淡得如同在陈述一件最寻常的公事。
“邀我后日酉时，过府品茶。”
杨雪霁的心口猛地一跳！
晋王！她的皇兄杨广！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指尖陷入掌心带来些微刺痛。
强制自己保持面上那层看似平静的伪装，甚至带上了一丝合情合理的茫然和恰到好处的疏离：“晋王殿下相邀，定是要事？将军公务繁忙……”
这试探的话术，是精心准备的，带着后宅女子应有的谨慎与分寸。
宇文成都却在这时转过了身。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在暖黄灯火的映照下，并未锐利如刀，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寂的穿透力。
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是目光落在杨雪霁脸上，精准地捕捉到她因为紧张而微微颤动的眼睫和眼底那一闪而逝、来不及完全掩饰的、灼热的渴望光芒。
宇文成都的眼神在她脸上停顿了约莫一息的时间，无声，却仿佛洞穿了她所有精心构筑的防备和借口。
然后，他没有拐弯抹角，没有给她继续维持“贤惠懂分寸”形象的机会，开口，声音依旧是惯常的冷硬质感，问出的话也是直指核心——
“你可愿同去？”
这几个字，如同滚烫的熔岩瞬间浇入杨雪霁看似平静的心湖。
她脑中一片轰鸣，呼吸仿佛在那一瞬间停滞了。
他……他竟然直接问！他竟主动问她的意愿？！
巨大的冲击和担心被看透心思的慌乱瞬间让她几乎无法维持端坐的姿态。
脸颊不受控制地染上了一层绯红，如同晚霞被浓墨浸染。
她下意识地避开了宇文成都那双仿佛能映照灵魂深处的眼睛，目光仓惶地落在榻上那卷古谱的花纹上，指尖用力到几乎要嵌入楠木小几的纹理中去。
暖阁内陷入了短暂的、粘稠的寂静。
炭火的噼啪声在此刻被无限放大，如同杨雪霁狂乱的心跳。
她想去！心底有个声音在歇斯底里地呐喊！
那是她日思夜想的兄长，那是她的亲人！
能见他一面，是她的愿望，也是最开心的事。
可是……
她需要掩饰，她需要理由，她需要一个不会引起宇文成都丝毫怀疑的、合乎情理的理由。
仓促之间，那精心准备的说辞在脑中闪过，被她以一种略带急切的、带着三分赧然七分试探的语气快速抛出，仿佛急于解释自己并非“不懂分寸”——
“妾……妾身听闻晋王府内园林景致精妙，乃长安一绝。若……若是殿下与将军叙话议政，妾身自然不便叨扰……”
她略微停顿，气息有些不稳，抬起的眼眸里努力漾起一丝恰当的、属于贵女的闲适向往。
“……但若是寻常品茶赏景，妾身斗胆……也渴望见识一二。”
理由牵强。
但姿态足够低，仿佛真的只是妇人对后园花草一点微不足道的好奇心。
说完，她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如同等待判决，手指攥得更紧，连白皙的手背上都绷出了细小的青筋。
宇文成都听完，依旧面无表情。
他只是站在那里，玄色的身影在暖融融的灯火里投下一道沉默而具有压迫力的剪影。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杨雪霁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
他的沉默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压下，让她开始怀疑自己那拙劣的理由是否已被彻底识破？
他是在审视？在权衡？还是……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沉重的静默压垮，以为他下一句会是冷冰冰的拒绝，甚至是不容置喙的呵斥时——
宇文成都终于有了反应。
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到几乎难以察觉，声音比刚才似乎更加低沉平稳，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好。”
只有一个字，干脆利落，如同军令。
没有拆穿什么，没有探究她那显而易见的“渴望见识”背后的深意，甚至没有再多看她一眼确认什么。
仿佛她刚才那个蹩脚的理由，就已经足够说服他——
或者说，他已经接受了她的任何理由，只要是“她想去”。
这个“好”字，像是一颗精准投入湖底的石子，没有激起惊涛骇浪，却在她心湖深处激荡起一圈又一圈复杂难言的涟漪。
不安？
有，她害怕她的伪装会暴露。
庆幸？
有，他竟然答应了。
疑惑？
更深了，他到底在想什么？他为何如此……纵容？
杨雪霁甚至忘了松开紧攥的手指。
宇文成都说完那个“好”字，目光似乎无意般掠过她紧握的手和微微绷紧的肩膀。
那冷硬的唇角几不可察地紧抿了一下，随即松开。
他似乎想开口再说些什么，但目光最终落在她低垂的、鸦羽般颤抖的睫毛上，还有那尚未褪尽红晕的耳尖。
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却什么也未说。
他没有像往常那般再次离开，直到她休息后才回房，而是走到了临窗的小几另一侧，在距她不远不近的、属于主位的宽大交椅上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