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语毫无滞涩，仿佛这便是天经地义的事实——
“前段时日巡营，旧伤受风寒侵袭，夜咳不止，夫人担心，便托人去寻了些偏方验方。这‘寒骨草根’，不过是其中一个辅引罢了。”
杨雪霁只觉得那股扼住咽喉的冰冷压力骤然一松，她猛地抬头，对上宇文成都那双幽深却传递着无形安定的眼睛。
心念急转，瞬间领会！
他不仅在保护药引的真相，更是在保护她。
将她完全推到一个“担忧夫君身体”的位置上，这解释合情合理，天衣无缝，无需她再多言，只要配合。
几乎是宇文成都话音落地的刹那，杨雪霁眼中立刻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担忧、一丝被点破秘密的赧然，还有对夫君身体的关切。
她的声音清晰柔软，带着自然的妻子情态接过了话头——
“正是如此，将军日夜操劳，旧伤反复，妾身心中实在难安。前日听得府中老嬷嬷提及此草对陈伤咳疾或有微效，便想着寻来一试。”
她微微垂眸，声音带上几分自责，“只是妾身不通药理，竟不知此物药性如此峻烈。幸得谢侍读提醒……看来还需谨慎才是。”
她这番话，将一个关心夫君、不通药理、甚至有点病急乱投医，却又知错能改的侧室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她巧妙地将责任推到“府中老嬷嬷”身上，将自己摘得干净，句句都在宇文成都搭建的框架下丰满填充。
完美合奏，两人一唱一和，天衣无缝。
宇文成都主动扛起因由，杨雪霁完美配合演绎。
那眼神的瞬间交汇，那无需言语的默契，如同演练过千百遍般流畅自然。
谢怀瑾看着这对夫妇堪称完美的“表演”，脸上温煦的笑意不变，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审视之光。
这默契太深，若非真情流露，便是早有防备。
他本想借此看看宇文成都对杨雪霁寻药的知悉程度和府中妻妾关系，却反被对方滴水不漏地挡了回来。
这位杨氏的反应，也着实机敏得体。
他的目光在宇文成都平静无波的脸上和杨雪霁写满担忧的柔美侧颜之间再次扫过，朗声笑道——
“原来如此！大将军有夫人如此挂念体恤，实乃福气！既是给大将军所用，那怀瑾便无虑了。至于药性相克之事，夫人也不必过于忧心，待怀瑾回去查阅医典，或许能找到更稳妥的配伍之法，改日遣人送来供夫人参详。”
“那便有劳谢侍读了。”宇文成都微微颔首致谢，语气依旧沉稳平静，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寻常小事。
然而，在他平淡无波的表象之下，只有他自己知道——
当谢怀瑾那双含笑眼眸，极其自然地、带着暖意和医者关怀地投向杨雪霁，尤其是当他口中清晰吐出“夫人如此挂念体恤，实乃福气”时，宇文成都握着扶手边缘的指腹，微微用力收紧了一分。
心中那片冰冷寂静的深潭下，那股被花园景象引燃的暗流，无声翻涌了一下，带着令人不适的烦躁。
再者，杨雪霁远比他想象的复杂，当日他便听说她去问了几味药材，若非看到了那药方，不可能知道的那么详细。
杨雪霁暗地里在做些什么事，或者说，想做些什么事……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允执平板的回禀声：“将军，璎小姐的丫鬟来报，说小姐在园中不小心扭伤了脚。”
这突如其来打断，恰到好处地为这场暗涌流动的会面画上休止符。
“抱歉，谢侍读，失陪片刻。”宇文成都当即起身。
“大将军请便！”谢怀瑾亦起身相送。
宇文成都大步向门外走去，杨雪霁也随之起身告退。
三人一同步出书房。
恰在此时，宇文成璎正假装一瘸一拐的朝他们这边走，她再次看到谢怀瑾，这次看的更清晰。
那人一身竹青素袍，衬得人身姿如玉树临风，那温润含笑的眉眼如同画中谪仙，周身散发的气质清雅绝伦，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只此一眼，少女情窦初开的心扉被狠狠撞开，粉颊瞬间飞霞，心跳如擂鼓。
她甚至忘了自己要做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
谢怀瑾自然也看到了这位惊艳亮相的红衣少女。
宇文家的掌上明珠？
他温和的目光在她脸上极快地扫过，微微颔首，礼貌性地笑了笑，并未停留，便由府役引着向外走去。
那一眼扫视，那一抹礼貌温和的微笑，却让宇文成璎如遭雷击，心花怒放。
巨大的幸福感瞬间冲昏了她的头脑，刚才杨雪霁带来的那点不愉快早已飞到九霄云外。
宇文成都走出几步，发现妹妹失态地杵在原地，脸色红晕地望着谢怀瑾离去的方向发呆，浓黑的剑眉几不可查地微蹙了一下。
这丫头……这副模样成何体统？
“成璎，脚伤可要紧？”他沉声问道，声音带着一丝冷硬，唤回了妹妹的神智。
“啊？啊！大哥！”宇文成璎如梦初醒，脸上红晕更深，几乎不敢看兄长的眼睛。
“没……没事，就……就一点点疼！”她语无伦次，又飞快地偷瞄了一眼谢怀瑾消失的方向，心如鹿撞。
一旁的杨雪霁将宇文成璎那副少女怀春的痴态尽收眼底，也看到了谢怀瑾那礼貌的，带着距离感的惊鸿一瞥。
她心中了然，却不点破，只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沉静模样。
但心思却飞速转动：宇文成璎如果对谢怀瑾一见倾心，这对宇文家、对太子派系、对她自己，又将意味着什么？
是无足轻重的少女心思，还是另一场风暴的引线？
宇文成都的目光却在转身准备去看妹妹脚伤的瞬间，状似无意地掠过杨雪霁沉静的侧脸。
那张脸上没有任何对谢怀瑾留恋或波动，只有一如既往的疏离与静默。
不知为何，看到她这副置身事外，仿佛谢怀瑾在她心中留不下一丝波澜的样子，宇文成都心中那片翻涌着的冰潭，似乎……平息了些许？